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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嘉莉的新处境是异常的,因为她发现前途有望。她并不是肉欲主义者,贪图沉醉于奢侈的生活中。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为自己的大胆而不安,又为得到解脱而高兴,她不知道是否能找到事情做,也不知道杜洛埃会怎么办。

  那个大人物的未来已确实无疑地给安排停当了。他打算做的事情是情不由主的。他目光不够清晰,无法指望不这么做。他受着自己内心欲望的支配,按照老规矩玩着追求女人的把戏。他需要跟嘉莉共度愉快的生活,就同需要吃丰盛的早餐一样。他不管做什么事,都丝毫不会感到一丁点儿内疚,就这点而论,他是邪恶罪过的。你可以相信,即使他感到一点内疚,也只是极肤浅的。

  第二天他来看嘉莉,她就在她的房间里会见他。他还是那样快乐,带着一股生气勃勃的劲儿。

  “啊,”他说,“你为什么这样不高兴?出去吃早饭吧。你今天还要去买旁的衣服呢。”

  嘉莉看着他,一双大眼睛里露出犹豫不定的神色。

  “我希望找些工作做,”她说。

  “你会找到的,不成问题,”杜洛埃说。“现在着急有什么用呢?先安顿安顿好。到城里观光观光。我不会伤害你的。”

  “我知道你不会的,”她半信半疑地说道。

  “穿上新鞋子了吗?伸出来看看。天哪,多好看啊!穿上外套吧。”

  嘉莉照他的话办了。

  “看,完全合身,对不?”他说,拉拉外套的腰身,后退几步,高兴地端详着。“现在你还缺一条漂亮的裙子。我们出去吃早饭吧。”

  嘉莉戴上了帽子。

  “手套在哪里?”他问。

  “在这里,”她说,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了手套。

  “现在就走吧,”他说。

  开头的疑惧,就这样扫除了。

  每一次都是这样发展的。杜洛埃不大让她有空闲的时间。她有时独自心里犹豫,但是多半时间是由他带着去游览的。在卡生-比里公司,他替她买了一条漂亮的裙子和一件衬衫。她又用他的钱买了些用得着的化妆品,直到后来,她看上去完全成了另外一个姑娘。镜子证实了她一向自信的一些事情。

  她是美丽的,的确不差!她的帽子戴在头上多么漂亮,而且,她的眼睛不是很美吗?她用牙齿咬了咬小红嘴唇,第一次激动地感到了她自己的魔力。杜洛埃多么好呀!

  一天晚上,他们去看《日本天皇》①,去看戏之前,他们先去迪尔伯恩街的温莎餐厅,那里离嘉莉的住处有好一段路。天正刮着冷风,嘉莉从她的窗子可以望见西边的天空,还带着在消逝的红霞,可是头顶上接近夜色之处呈现着深蓝色。半空中高悬着一长条薄薄的红云,形状像是远方海上的岛屿。在路对面,有些枯树枝在摇晃,不知怎的,这唤起了她的回忆,使她想起了十二月里在家中前窗口望出去所看惯的景象。

  ①这是当时极其叫座的一部歌剧。

  她迟疑了一下,拧着她的小手。

  “怎么了?”杜洛埃说。

  “哦,我不知道,”她说,嘴唇颤动着。

  他觉察了她的心事,就伸出手臂搭在她肩上,拍着她的手臂。

  “走吧,”他温和地说,“一切都很好嘛。”

  她掉过身去,披上外套。

  “今晚最好把那条皮围巾围在脖子上。”

  他们沿沃巴什大街朝北走到亚当斯街,然后向西转弯。商店里的灯,已经射出了一道道的金色光芒。弧光灯在头顶上闪烁,更上面是高高的办公大楼那些点着灯的窗子。冷风一阵阵吹来吹去。六点钟下班回家的人群摩肩接踵而过。薄大衣的领子被翻起遮住了耳朵,帽檐都拉下了。年轻的女店员三三两两地匆匆走过,一面谈笑着。人们都显得热情洋溢。

  冷不防有一双熟识的眼睛和嘉莉对视了一下。那双眼睛从一群衣履寒伧的姑娘中间直射出眼光来。她们的衣服已经褪色,在身上松松地垂下来,她们的外套是旧的,整个打扮显得很褴褛。

  嘉莉认出了那眼光和那姑娘。她是在制鞋公司机器边操作的女工之一。

  那女工看看她,心里拿不大准,又回过头来看。嘉莉觉得她们之间好像已隔了一条鸿沟。她想起了过去的穿着和机器。她真的吃了一惊。直到嘉莉撞到一个行人的身上时,杜洛埃才注意到。

  “你一定在想什么心事,”他说。

  他们吃了饭,就上戏院去。嘉莉看得大为高兴。五彩缤纷和优美雅致的歌剧场面把她吸引住了。她对于地位和权势,遥远的国家和显贵的人物,都存着遐想。散场以后,她目不转睛地望着辘辘地驶过的马车和成群结队的漂亮妇女。

  “等一下,”杜洛埃说,拉她在华丽的休息厅里站住了,绅士淑女们正在那里来往走动,裙子窸窣作响,戴着花边帽的头频频点着,微启的嘴里露着洁白的牙齿。“让我们来看看。”

  “六十七号,”管马车的人用一种悦耳的音调,高声叫着。“六十七号。”

  “真好看啊,”嘉莉说。

  “好极了,”杜洛埃说。他也和她一般受到这豪华和欢乐的场面的感染。

  他热情地紧握住她的手臂。她有一回抬起头来,双唇微启,露出整齐的牙齿,两眼闪着光。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欲望。当他们向外走的时候,他俯下头来轻轻地对她说:“你的模样真可爱。”他们刚到管马车人跟前,他正拉开车门,让两位太太上车。

  “你跟在我后面,我们也去叫马车,”杜洛埃说。

  嘉莉几乎没有听到,她的头脑还沉浸在生活的旋涡中。

  他们在一家餐厅门口停下来,进去吃夜宵。嘉莉只是模糊地想到时候已经不早,但是现在已没有家规来管束她了。倘使她过去有什么坚定的习惯的话,它们就会在这时候发生作用。习惯是古怪的东西。它们能驱使一个实际上不信教的人,爬下床来祈祷,而这只是习惯而不是虔诚。受习惯支配的人,当他疏忽了惯常做的事情的时候,头脑里会有些不安,由于脱出了常规而感到有些懊恼,把它当作良心的责备,当作把他拉回正路去的低声的小忠告。

  倘使越轨得太过分了,习惯就能相当有力地把这个不会思考的人拉回来,让他按老规矩办事。这种头脑会说:“现在,上天保佑,我已尽到我的责任了,”

  而实际上,它仅仅是把无法抛弃的老把戏重演一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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