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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第三十章

  次日清晨,我在蓝野猪饭店梳洗之时,仔细考虑了一番,决定要和我的监护人谈一谈奥立克的为人,说我十分怀疑他是否合适在郝维仙小姐家中被委以如此重任。“唔,皮普,自然他是不合适的,”我的监护人早就有他自己的想法,所以胸有成竹地说道,“因为凡是被委以重任的人都是不合适的。”从他的语气中可以窥见,奥立克并不例外地也是不合适的这一点使他很高兴。于是我便据己所知,把奥立克的为人处世向他述说了一遍,他听得很满意。“皮普,你说得很好,”他对我的话作了评论,然后得出结论道,“我马上就去把这位老兄打发走。”他这种立竿见影的行动令我吃了一惊,我倒有些迟疑起来,甚至还对他暗示,说这位老兄是很难对付的。“噢,不难对付,”我的监护人摆弄起他的那块手帕,非常有信心地说道,“我倒想看看他会怎么和我争辩。”

  我和贾格斯先生已决定乘中午的一斑马车一起回伦敦。因为我吃早饭时一直担心着彭波契克会在什么时候冒出来,以致连拿杯子的力气都要没有了,于是趁这个机会我便对他说,既是他要出去办事,我也准备出去散散步。我告诉他我想沿着到伦敦去的大路走,一旦马车赶上来,请他让马车夫停一下,好让我上车。于是,我一吃过早饭便溜出了蓝野猪饭店。我兜了一个两英里路的大圈子,绕到彭波契克住宅后面的旷野,再转上大街,摆脱了那个陷讲,才感到有些安全。

  又一次漫步在这个安静古老的小镇上,我感到十分欣慰,这里走走,那里逛逛,倒也自觉得意。有时冒出一些人认出了我,甚至睁大眼目送我远去。也有一两位生意人特意从他们的店铺中冲出来,在我前面走上几步路,然后突然回过头来,装作忘掉什么东西似的,和我迎面而过。每遇这种场合,我真不知道究竟谁演得差劲:他们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则装作没有注意到的样子。由于我的特殊身份,我感到十分满意自在。可是命运总在捉弄人,偏偏让我碰上特拉布裁缝的小伙计,那个作恶多端的小坏蛋。

  我沿街道而行,随意放目测览,忽然在街道的一处看到特拉布的小伙计从前面走来,手中拿着一只空空的天蓝色口袋拍打着自己。我暗自思忖,如果我装作泰然自若毫不介意的样子看到他,于我会大为有利,也不至于使他萌生恶念。我便装成这种神情前行,心中暗自庆幸,这一招可望成功。可就在这时,特拉布小伙计的两只膝盖相互打着颤撞在了一起,头发也倒竖起来把帽子顶得掉在了地上。他四肢抖动,跌跌冲冲地走到路中间,向过往行人发出求救的呼声:“扶我一下,吓死我了!”他装得好像被我的庄严高贵吓得魂不附体,悔悟不及,变成了精神病。我从他身旁经过时,他满嘴牙齿上下打战,格格的响个不停,还趴在地上的尘埃之中,表现出一副彻底的奴才相。

  这使我难以忍受,但比起下面的事来还根本不算什么。我向前走了还不到两百码,又看到特拉布的小伙计向我走来,使我感到无可名状的恐惧、惊奇和气愤。他是绕过一处拐角来的。他把蓝袋子搭在肩头,眼中闪着诚恳和勤俭的光辉,神色愉快活泼,正朝着特拉布裁缝铺的方向走去。他一发现我在前面吃了一惊,于是又像刚才遇到我时那样发作起来,不过这次他的情感发作是旋转式的。他跌跌冲冲地围着我转,两个膝盖碰撞着直打晃,两只手高高举起,仿佛在祈求上苍保佑。他那受折磨的样子引得一群路过看热闹的人高兴非凡,而我却感到十分尴尬。

  我继续向前还没有走到邮局,这时又看到特拉布的小伙计穿进了一条后街小巷。这一次,他又变换了他的方法,把蓝色的袋子披在身上,像我穿大衣一样,沿着石铺路摆出四方步从对面的人行道出发向我走过来。有一群快乐的少年伙伴围在他左右,他一次一次地对他们挥着手并且呼喊着:“不认识你啊!”特拉布的小伙计对我恶意发泄、激怒和伤害的程度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这时他走过我的身边,把领子拉高,一手拧着鬓发,一手插在腰上,脸上露出装出来的嘻嘻假笑,把胳膊肘及腰身都扭动起来,对跟着他的一群人拉长了语调叫道:“不认识你,不认识你,的的确确不认识你!”他一直跟着我,不断地羞辱我,追着我嘴里格格格地叫着,那声音就像我当铁匠时常听到的一只大公鸡惨败后的凄鸣。他一直把我赶过了桥,使我痛苦得无地自容。总之,我被他逐出了这个小镇,进入乡野,他才悻悻地离去。

  处在如此场合,对待特拉布的小伙计,我要么亲手结束他的性命,要么就只有这样,任他摆布,逆来顺受。我若是在大街上和他相斗,也只能给他些颜色作一点儿惩罚,并不能要他的命,那么这样不但无益,反而羞辱自己,给别人留下笑柄。何况这是一个谁都没有办法的混小子,是一条沿来游去伤害不着的蛇,被捕蛇者追到了墙角,又从捕蛇者的裤裆下窜走,还自以为得意地发出轻蔑的狂叫。不过,第二天我还是为此事给特拉布发了一封信,告诉他维护社会公益是人人的责任,而特拉布忘掉了自己的责任,竟雇用了一名对体面人士有所损害的讨厌的伙计,为此我不得不和他断绝业务上的往来。

  贾格斯先生所乘坐的马车及时赶到,我便登上车厢,一路无事,平安抵达伦敦,不过,内心却并不平静,因为我的心已经飞走。一到伦敦,我就想到没去乔那里是我的不对,为忏悔此事,便买了些鳕鱼和一桶牡蛎捎给乔,然后口到了巴纳德旅馆。

  一进去便看到赫伯特正吃着冻肉,见到我回来,非常高兴。我叫讨债鬼到咖啡店去再买一份晚餐,觉得当晚必须和我的心腹好友一抒情怀。既然是知已之间的知心话,无疑,把讨债鬼留在厅堂中是不合适的(我所谓的厅堂是指和我们仅隔一壁的地方,那里可以从钥匙洞里听到谈话),所以叫他到戏院去看戏。我时常都是这样被逼得要给他找些活干,而且要换些花样,结果证明他是反仆为主,我却由主变奴了。有时我简直黔驴技穷,甚至让他跑到海德公园广场去对一对时间。

  晚饭吃罢,我们坐定下来,脚都放在炉栅上,我对赫伯特说道:“我亲爱的赫伯特,我想和你谈些贴心话。”

  他答道:“我亲爱的汉德尔,你对我如此看重,我是很感激的。”

  “赫伯特,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说道,“但和另一个人有关。”

  赫伯特一条腿放在另一条腿上,歪着头看炉火,茫然地看了一会儿后,又转过头来看我,因为我没有再讲下去。

  “赫伯特,”我把手搁在他的膝盖上说道,“我爱——我崇拜——埃斯苔娜。”

  赫伯特听了我的话后并未感到大吃一惊,相反却理所当然、从容不迫地说道:“确实如此,怎么呢?”

  “哎呀,赫伯特。这就是你全部的回答吗?就是‘怎么呢’这三个字?”

  “我是要你说下去,你的下文是什么?”赫伯特说道,“当然,我是知道这件事的。”

  “你怎么会知道的?”我问道。

  “汉德尔,我怎么会知道?你忘了,都是你亲口告诉我的。”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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