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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第二章

  那位后来声名大噪的波兰医生当时住在夏约,在马伯夫街的一座孤零零的小房子里。他住二楼;罗曼·塔诺维茨基住在一楼;这两位流亡者的仆人们住在这座只有两层的小公馆的顶层阁楼。戈德弗鲁瓦这一回没有找到医生本人,他听人说,医生到外省相当远的地方,被一位有钱的病人请去了。不过他反而有点高兴,因为他匆忙间忘了带钱,不得不回德·拉尚特里公馆自己的房间去拿钱。经过这番奔波,加上在奥德翁街一家饭馆吃晚饭的时间,就已经到了他住进蒙巴那斯街的那套房间的钟点了。沃蒂埃太太给他那两个房间配置的家具真是再寒酸也没有了。那个女人似乎惯于出租没人住的房间。床、椅、桌、柜、写字台和窗帘显然都是法院拍卖的东西,放高利贷的债主把它们留下来归自己所有,是因为这些东西太不值钱了。

  沃蒂埃太太双手叉着腰,正等着他道谢,她把戈德弗鲁瓦的微笑错认为惊叹的笑容。

  “哦!我给您挑了我们最漂亮的家具,我亲爱的戈德弗鲁瓦先生。”她以胜利的神气说道,“瞧这些美丽的丝绸窗帘,这张没有虫蛀的桃花心木床!……这张床原来是维桑布尔亲王的,是从他的公馆搬来的。一八〇九年他离开路易大帝街以前,我是他家厨房的女仆。……我就在那年从他家到我现在的房东手下干活的。”

  戈德弗鲁瓦打断她那滔滔不绝的唠叨,预付了一个月房租,并且预付给沃蒂埃太太六法郎,让她代为料理家务。这时,他听到了狗叫声,倘若贝尔纳先生没有告诉过他,他真会以为邻居家里养着条狗。

  “这条狗晚上也这么尖声怪叫吗?……”

  “哦!放心好了,先生,请您忍耐着点,只要再委屈这么一个星期就行了。贝尔纳先生付不了房租,就会被撵走。……不过这些人真是少有!我从没有见到过他们的狗,这条狗有时一连几个月,哪里是几个月,一连六个月也听不到它叫唤。简直叫人以为他们没有养狗。这畜生从来不离开那个太太,一个得了重病的太太的房间,真的!她自从住进来就没有走出过她的房间。……贝尔纳老先生拼命工作,他外孙也很用功,他是路易大帝中学的走读生,十六岁就从哲学班毕业了!真了不起!这小家伙也真是发奋!……您会听见他们搬那个太太房里的花,他们祖孙两口只吃面包,可是他们给那个太太买鲜花和甜食。……那个太太一定病得很厉害,所以搬进来后从来没出过门。来这里给她看病的医生贝尔东先生说,她就得等人家把她两脚朝前抬着出去了。”

  “他干什么工作呢,那位贝尔纳先生?”

  “看样子是个学者,他在写书,到图书馆里写。先生借钱给他就是为了他那本书。”

  “是吗?哪位先生?”

  “我们的房东巴贝先生,他原是书商,十六岁就开业了。他是诺曼底人,在街头卖过生菜,一八一八年在塞纳河边做了旧书商,后来开了一爿小店,现在他非常有钱。……他是个放高利贷之类的人,哪一行都干,他和那个造了这座破房子养蚕的意大利人是合股人……”

  “这么说,这座房子是不走运的作家藏身的地方?”戈德弗鲁瓦说。

  “难道先生您不幸也是其中的一位?”沃蒂埃寡妇问。

  “我刚开始。”戈德弗鲁瓦答道。

  “唉呀,亲爱的先生,您就到此为止吧,……比如记者,我不说……”

  戈德弗鲁瓦不禁笑了起来,向那位厨娘——不自知的资产阶级代理人——道了晚安。他躺在那间简陋的房间里,看着铺地的红砖连颜色也没上,壁上糊着七个苏一卷的墙纸,戈德弗鲁瓦不仅怀念起自己在修女街的那套房间,而且怀念起德·拉尚特里夫人的那个集体来。他感到心中若有所失。他已经有了思维的习惯,在他过去的生活中从未有过这种怀念的感觉。这种极其短暂的比较,对他的灵魂产生了奇妙的作用,他懂得了,无论什么生活都不能与他向往的生活相比拟,他更加坚定不移地决心做一个象善良的阿兰老爹那样的人。他还没有那种使命感,但已有了愿望。

  第二天,戈德弗鲁瓦一大早就起了床,这是他的新生活使他养成的习惯。他从窗子里看见一个大约十七岁的少年,穿着一件罩衫,双手各提一只装满水的瓦罐,大概是从一个公共水池回来。那少年不知道有人看着他,脸上显露出自己的真实表情,戈德弗鲁瓦从未见到过如此天真而又如此悲伤的表情。贫困、学业和身体的极度疲惫压抑了青春的风采。贝尔纳先生的外孙最突出的是他那异常白皙的脸色,深褐色的头发益发衬托出这种白皙。他跑了三个来回。最后一回,他见到有人在卸一车新劈柴,这是戈德弗鲁瓦在前一天预订的,因为一八三八年姗姗来迟的冬天已经开始露头,夜间下了一场小雪。

  内波米塞纳刚开始一天的工作,他去叫来了这车木柴(沃蒂埃太太从中抽了一大笔“进门税”),正一面与那少年聊天,一面等人锯出一批劈柴由他搬上楼去。不难想象,这骤然而至的新寒为贝尔纳先生的外孙带来了一些忧虑。见到这车木柴,又见到灰蒙蒙的天空,使他想到该储备木柴了。但那少年忽又提起他那两只水罐,匆匆回到房子里去,似乎责怪自己浪费了一段宝贵的时间。确实,已是七点半了。他听见圣母往见会①修院的钟声敲了七点半,想起来该在八点半赶到路易大帝中学。

  ①圣母往见会,一六一〇年成立的天主教女修道会。

  那少年回家时,戈德弗鲁瓦正去给沃蒂埃太太开门,沃蒂埃太太是来给她的新房客生火来的,这使戈德弗鲁瓦目击了楼梯口发生的一幕。邻近的一个花匠在贝尔纳先生门前拉了几下门铃,由于门铃上裹着纸,没有人前来开门。他就态度颇为粗暴地与少年争执起来,向他讨租花的钱。因为这个债主提高了嗓门,贝尔纳先生出来了。

  “奥古斯特,”他对外孙说,“你去换衣服,到上学时间了。”

  他接过那两只水罐,放在进门的第一个房间里,房间里花盆架上搁着鲜花。随后,他关上门,回来同花匠说话。戈德弗鲁瓦的房门敞开着,因为内波米塞纳已经开始往上搬木柴,堆放在他的第一间屋里。花匠见到贝尔纳先生就闭住了嘴。贝尔纳先生身穿一件紫色丝绸便袍,钮扣一直扣到下巴,神态威严。

  “您满可以不必大叫大嚷而向我们索取欠帐的。”贝尔纳先生说。

  “请您公正点,我亲爱的先生。”花匠说,“您本来应该每星期付钱给我的,而我已经有三个月、十个星期没有拿到一个钱了,您欠我一百二十法郎。我们习惯租花给有钱人家,他们都是只要我们一开口就付钱,而我已经来过五次了。我们要给工人们工钱,我也不比您有钱。我老婆是给您送牛奶和鸡蛋的,她今天早上也不会来了:您欠她三十法郎,她宁愿不来也不愿使您烦恼,因为我老婆她心肠好!要是听她的话,买卖就没法干了。我可不这么看,我就是为了这个,您也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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