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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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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个面孔,装在天窗框里,令人想起云端里伴随上帝的那些胖天使的脑袋。这是店里的三个学徒。他们贪婪地呼吸街上的空气,说明阁楼里是如何的闷热发臭。显得最快活的一个学徒将呆站在那里的年轻人指给另外两个人看,随后便从窗口消失了。他再度在窗口出现时,手里拿着一个喷水器。大家显出恶作剧的神气,望着这个在马路上闲逛的人,随后把一阵淡白色的细雨向他头上洒去,水的香味证明三个学徒的脸颊刚修剃过。接着,三个人立刻缩进阁楼,踮起脚尖来欣赏被捉弄者的愤怒。然而年轻人只是满不在乎地抖了抖大衣,他抬头仰望天窗,脸上露出极端不屑的神气,使三个学徒见了不得不收敛笑容。这时候,四层楼上一扇粗笨的十字窗被一只白净纤细的手沿着窗槽推了上去(这种吊窗的S形旋转窗钩常常钩不住笨重的玻璃窗扇,猝不及防地让窗子落下来),于是等待已久的年轻人终于获得了酬报。一个容貌清新如水中白花的年轻姑娘在窗口出现,她头上披着一条打褶的纱头巾,显得无比的纯洁。她的脖子和双肩,虽然裹在棕色的织物里,但由于睡眠时的翻动,一部分皮肤仍然露了出来。她的表情十分自然,没有丝毫做作的成分来损害面部的天真质朴和双眼的宁静安详。她那双眼睛,正是天才画师拉斐尔早就在其杰作中传诸不朽的眼睛。她与拉斐尔笔下那些已变得家喻户晓的处女一样娴静、优雅。从睡眠中苏醒过来的面颊,洋溢着青春和生命,和古旧而粗陋的、有着黑色护栏的窗户构成鲜明的对照。象日间的花朵在清晨还未舒展因夜寒而卷缩的花瓣那样,年轻姑娘还没有完全睡醒,她的蓝眼睛起先漫无目的地眺望邻近的屋顶和天空,然后习惯性地低下头来眺望阴暗的街道。她的视线和她的崇拜者的视线一接触,爱美的心便使她羞于在衣衫不整时被人瞧见,她赶紧向后退缩,窗上破旧的窗钩旋转了,十字窗迅速落下,落得那么快,使得我们今天为我们祖先的这种幼稚的发明,取了一个可恶的绰号①。于是幻象消失了,对于年轻人来说,那是一片乌云突然遮住了最明亮的晨星。 ①吊窗绰号“断头机窗”,因为窗子由嵌槽中落下,象断头机的铡刀。 这些小事情发生的时候,猫打球商店玻璃窗上沉重的护窗板,象变戏法一样已经卸了下来,一个看上去和招牌同样高龄的老仆人把有敲门槌的古旧的门折进商店的内墙,又用颤抖的手将一块方形的、用黄丝线绣着纪尧姆——舍弗赖先生的继承者字样的绒布系在门上。对于许多过路人来说,要猜出纪尧姆先生经营什么生意是相当困难的。因为从保护商店外部的粗大铁栏杆间望进去,很难看清楚那些象穿过大西洋的鲞鱼一样多的、用棕色帆布包着的大包裹。猫打球商店哥特式的门面从外表看来很简朴,然而纪尧姆先生是巴黎所有呢绒商人中货色最多、关系最广、商业信誉最佳的人。如果同业中有些商号和政府订了买卖契约而呢绒数量不足时,无论订货数量多大,他总有办法向同业供应。这个精明的商人懂得运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来获得最高利润,却不必象那些人一样去钻门路或行使贿赂。如果有些同业付给他的是一些很有信用但期限较远的票据,他就叫他们到他的公证人那里去贴现,这对于他仍然是一举两得的事,因此在圣德尼街的商人间流传着一句话:“老天爷保佑你不要遇见纪尧姆先生的公证人!”由此可见那种贴现是不上算的。老仆人刚走开,纪尧姆先生就象奇迹一般出现,站在猫打球商店的台阶上。他看看圣德尼街,看看四邻的商店,看看天气,好象长途旅行的归客,在勒阿弗尔港下船时重新看见法兰西一样。待他看明白在他睡眠时一切都没有变动之后,才发现了站在那里的陌生青年。这青年也在那里聚精会神地观察他,好象生物学家韩堡在美洲仔细观察他所看见的第一条电鳗①。纪尧姆先生穿着宽大的黑天鹅绒裤子,杂色袜子和方头银扣的鞋。裹着他那微驼的身躯的暗绿色方领绒上装,下摆和垂尾也都呈方形,钮子是白色的金属制品,用旧以后变成了红色。他的灰头发梳得那么服帖、整齐,使他的黄脑盖看起来好象犁过的田。两只仿佛用钻子钻得凹进去的绿色小眼睛,在没有眉毛而略呈红色的眉弓下面闪闪发光。忧患在他的前额留下无数皱纹,象他衣服上的皱褶一样多。他苍白的脸表现出他有耐心,有商业智慧和生意人所特有的狡猾的贪婪。那时候,还有不少这类老式家庭,虽然生活在新时代,却象保持优秀传统一样,保留着过去的习俗和那些具有行业特征的衣饰,活象是居维埃②考古时发掘出来的一些太古时代的老古董。纪尧姆家族的这位家长就是著名的守旧派之一:人们时常见他怀念过去由商人领袖兼任的巴黎市长,而且总是用几十年前的旧名称来称呼商务法庭的判决书。早起也是这类老传统之一。他是全家第一个早起的人,他毫不含糊地站在那里等待着他的三个徒弟,如果他们迟到,就责骂他们一顿。三个年轻学徒最害怕的是星期一早晨,老商人一声不响地盯着他们,要从他们的面孔和一举一动中找出他们星期日胡作非为的证据和痕迹来。此刻老呢绒商人却丝毫不注意他的学徒,他正在捉摸那个穿着丝袜、披着大衣的年轻人,为什么要很关心地时而注视他的招牌,时而注视他的店堂内部。 ①韩堡(1769—1859),普鲁士著名生物学家,旅行家。电鳗是北美洲的一种河鱼。 ②居维埃,见《〈人间喜剧〉前言》第1页注①。 天色更亮了,可以看见店里用铁丝网围着的办公桌,四周挂有古旧的绿色丝质帷幕,桌上放着巨大的帐册,那是本店前途的不出声的权威发言人。那个好奇的陌生青年似乎对这个地方非常爱慕,好象想要描下侧面饭厅的图样。饭厅从开在天花板上的一个玻璃天窗取光。一家人集合在饭厅吃饭的时候,可以很方便地望见店门口发生的每一件最细小的事。一个曾经在“限价时代”①生活过的商人,认为一个陌生人这么爱慕他的住宅是很可疑的。纪尧姆先生因此很自然地想到,这个愁容满面的年轻人必定在猫打球商店的银柜上转念头。最年长的那个学徒,暗中欣赏了一阵店主人和陌生青年用眼睛进行的格斗以后,看见那青年正在偷看四楼的窗户,便大着胆子站到纪尧姆先生站立的石阶上。他向街心跨进两步,抬头望去,恍惚瞥见奥古斯婷·纪尧姆小姐慌忙从窗口缩了进去。老呢绒商人对徒弟的这种敏感很不高兴,愤怒地瞪了他一眼。然而,陌生青年在老商人和钟情的学徒心中所引起的恐惧突然平息了。因为这时年轻人招呼了一部向邻近地区驶去的出租马车,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匆匆忙忙踏了上去。他这一走使另两个学徒心上也落下一块石头,瞧见他们恶作剧的对象还站在那里,他们心里也有些不安。 ①法国大革命初期,国民议会政府执政期间,曾因通货贬值而采取限价政策,被称为“限价时代”。 “好了,诸位先生,你们抄着手在那儿干什么?”纪尧姆先生向他的三个徒弟吆喝。“他妈的!从前我在舍弗赖先生那里,这工夫我已经检查了好几匹布了。” “大概是从前天亮得特别早,”二徒弟嘀咕了一句,他是负责这一部分工作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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