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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门外的灰尘和噪音显示山姆·布兰已经回来了。我已将手提箱包好,雷尼领他祖父到车那边,而山姆·布兰则跳出车外,他那一双长脚十分敏捷的样子。一分钟之后,我们便全部坐在汽车里面,灰尘在我们前面飞扬。那部车的造形大而奇怪,漆红、镀铬,和床铺一样舒适。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车子。”我说,因为我坐在前座,雷尼和爸爸坐在后面。

  “它是被造来听命令的,”山姆·布兰说:“我的命令。”

  他开得很快,所以我停止说话,对于车子的速度我不再能适应,几年来乘坐驿车和人力车的经验或许已永远减低了我的活动速度。我们及时抵达车站而赶上那班火车,雷尼和山姆·布兰扶着爸爸登上阶梯。

  “再见,夫人,”山姆·布兰说,他紧握我的手:“你可以写信给我,把这位老人如何到达目的地的过程告诉我。”

  “我会的。”我允诺道。

  火车移动起来,脚夫将我推进车门,然后锁上它。我们——爸爸、雷尼和我,在车厢内安顿下来。之后,我竟意识到身上的某个地方有疼痛的感觉,那是在我手上,也就是山姆·布兰用力握住的那一只手。

  §第九章 结婚纪念日

  马特已经掘好花园,以及犂好我们的田地。今年,我试种干草——永远的干草。我相信,种草是我们这些植物季节短暂的山区农田的唯一出路。一百年前,人们在岩石之间开垦田地,然后试着去种谷物,但他们的农田却终于回到先前的蛮荒状态。根据以往的记录,曾有一万八千人聚集在史特劳顿山边,听取丹尼尔·韦伯斯特的教示,然而今天我实在怀疑,如果丹尼尔·韦伯斯特从坟墓里走出来,那么他的面前是否可能聚集到一千八百人。谷里的人已经离开了,他们的孩子,以及孩子们的孩子正居住在陌生而遥远的地方。他们离开峡谷去寻找自己的家,甚至在我回来找寻我的家园的时候。

  我之所以说我回来找寻家园,是因为我开始明白我将永远不再回到北京的家,它必定不再为我而存在,虽然它还是按照数百年来的老样子屹立在那儿。那是一幢被墙壁环绕的房子,大门由厚重的香柏木制成,门板上加了一层铜皮,情人们在大门内外来回穿梭,但我的房间却是空的,永远空着。我在那个地方的根必须断绝,我已回到我祖先的土地上,我自问是否应将杰洛德的那封信大声地读给爸爸听,这样,他便可以明白我和杰洛德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后来,我发觉我并无法忍受让别人知道我的秘密。不,今天,我受不了,因为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杰洛德和我的——五月十五日。我把这天的时间放在农场,将草种播植在永远的田地上,而让马特清扫谷仓和挤牛奶。当我卖力工作时,我一直在回忆以往的事情。

  二十年前的今天,杰洛德和我静静地在那间大客厅里结婚,除了我母亲、她弟弟以及他的妻子之外,没有人来参加我们的婚礼。我不晓得我舅父和舅妈现在已变成了什么样子。当我和杰洛德一块儿到中国去时,我便一头栽进它的那种极度安静的生活之中。我跟每个人一样,觉得自在而舒适,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人们先是前往北京探访,然后留在那儿过一辈子。在以往那些日子里,杰洛德向我解释每一件我不了解的事情,他把人们在街上所谈的话说明给我听。由于他对任何事物都不陌生,所以我对周遭的一切也不觉得大惊小怪。

  我告诉自己,现在所有的事物都改变了,甚至是那个永恒的城市。长久以来拥有的安静生活已经结束,一种可怕的力量攫住了人们的心。我又告诉自己,他们不再希望我住在那儿了,即使他们爱我。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很难相信我的朋友和隔壁邻居淑美不再由衷地爱我;尤其当我想到我们曾一起给孩子喂奶、谈话、说笑,以及告诉对方那天我们在市场买了多少钱的蛋、鱼和水果时,我更是难以相信这点。另外,我也不敢相信那位李老太太已不再爱我,她时常把我拉到她的身边坐下,轻抚我的手。这两位是我的朋友,我依然爱着她们,而她们当然也还爱着我,不过,她们却会像杰洛德在那封信所写的那样说:“我爱你,而且将永远爱着你,但是……”

  如果爱是持续不断的话,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的“但是”呢?这是我回答不了的问题。“沉默”横躺在我们之间。

  ……当我走进厨房准备做晚餐时,我看见爸爸正待在厨房的平台上享受落日的余晖。他穿着那件每天必穿的中国衣服,坐着阅读他那几本古老的中国书籍。他很少开口说话,我不知道他心里所想的是什么,我们峡谷里的医生布鲁斯·斯伯尔敦跟我说,他以前自个儿住在李杜·斯普林镇时,曾受过某种惊吓,或许是某种强烈的打击。

  “这种事情能够在没有人知道的情况下发生吗?”我问。

  布鲁斯·斯伯尔敦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医生,个子非常高,有张老实的脸,他的外貌显著而独特。还有呢?我说不出了,我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好好地认识他,雷尼和我从未生过病,我们不太需要他。

  “这种事情确实会那么发生。”他说,他是个热心的家伙。“但没关系,”他接着说道:“你只要按照你目前所做的去照顾他就行了。”他总是不慌不忙,但不善与人交往,他是应我的要求来为爸爸检查的,因为对这个我把他带进家里的老人我并不了解,他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杰洛德的父亲。在北京的时候,爸爸的心思敏锐、机灵而有教养,有颗学者所拥有的心。想当年,我和杰洛德住进他的房子里时,我很怕他,而且深深地为他所著迷,他知道每一件事情和消息,这些事情和消息很自然地从他的脑子里流露出来,他从不过度地谦虚,那种献身于中国的人所含有的成熟的文化气息,在他身上已到达了登峰造极的境地。

  “杰洛德,我怎能取悦你父亲呢?”住在北京的第一个晚上,我叫着说。

  “亲爱的,”杰洛德说:“你不需费心思取悦他,他已经觉得非常高兴了。首先,他以他那独特的方式喜爱着每一个人,其次,他对你感到很快慰,因为你一点都不虚伪,他也是这样的。你们可以继续照目前的这种情况接受对方。”

  爸爸至今仍保有那分自然的风范和旧式的礼节,他以身作则,一句话都没有说地教导他的孙儿雷尼那些自从他成为美国学生开始便日渐忘怀的礼貌。爸爸非等到我坐好,绝不坐下。他很谨慎地把他何时到糖枫林里去散步、找我以及回来的事情告诉我。他喜欢在枫树底下和正将复叶展开的羊齿之间漫步。马特和雷尼将灌木丛里的杂物清除干净,让那些羊齿植物从如茵的碧草上面生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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