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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十一 中庸(3)


  子路问强。

  〖注〗子路,孔子弟子,仲由也。子路好勇,故问强。

  子曰:“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与,以诸反。)

  〖注〗“抑”,语辞。“而”,汝也。

  “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

  〖注〗“宽柔以教”,谓含容巽顺,以诲人之不及也。“不报无道”,谓横逆之来,直受之而不报也。南方风气柔弱,故以含忍之力胜人为强,君子之道也。

  “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厌,一监反。)

  〖注〗“衽”,席也。“金”,戈兵之属。“革”,甲胄之属。北方风气刚劲,故以果敢之力胜人为强,强者之事也。〖衍〗因风气者皆天胜人,而未尽乎人之所以为人之道也。

  “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

  〖注〗此四者,汝之所当强也。“矫”,强貌。《诗》曰“矫矫虎臣”是也。“倚”,偏著也。“塞”,未达也。国有道,不变未达之所守;国无道,不变平生之所守也。此则所谓中庸之不可能者,非有以自胜其人欲之私,不能择而守也。〖衍〗“胜其人欲之私”,知耻之大者也。

  〖注〗君子之强,孰大于是。夫子以是告子路者,所以抑其血气之刚,而进之以德义之勇也。

  ▲右第十章。

  子曰:“素隐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为之矣。(素,少戟反。)

  〖注〗“素”,按《汉书》当作“索”,盖字之误也。“索隐行怪”,言深求隐僻之理而过为诡异之行也。然以其足以欺世而盗名,故后世或有称述之者,此知之过而不择乎善,行之过而不用其中,不当强而强者也,圣人岂为之哉!

  “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废,吾弗能已矣。

  〖注〗“遵道而行”,则能择乎善矣。“半途而废”,则力之不足也。此其知虽足以及之,而行有不逮,当强而不强者也。〖衍〗“不当强而强”,“当强而不强”,所以贵乎知耻。知耻者,知所当耻而耻之。

  〖注〗“已”,止也,圣人于此非勉焉而不敢废,盖至诚无息,自有所不能止也。〖衍〗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此谓“至诚无息”。

  “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惟圣者能之。”

  〖注〗不为索隐行怪,则依乎中庸而已。不能半途而废,是以遁世不见知而不悔也。此中庸之成德,知之尽。〖衍〗好学则“尽”。

  〖注〗仁之至。〖衍〗力行则“至”。

  〖注〗不赖勇而裕如者。〖衍〗虽不赖勇,自赖知耻。圣人之于人也,匹夫匹妇之不获,若己推而纳之沟中;于身也,不能如舜,则以为未免为乡人。斯以于天德王道之全,不待勇往而自裕如者。

  〖注〗正吾夫子之事,而犹不自居也,故曰“惟圣者能之”而已。

  ▲右第十一章。子思所引夫子之言以明首章之义者止此。盖此篇大旨以知、仁、勇三达德为入道之门,故于篇首即以大舜、颜渊、子路之事明之。舜,知也;颜渊,仁也;子路,勇也。三者废其一,则无以造道而成德矣。余见第二十章。

  君子之道费而隐。

  〖注〗“费”,用之广也。“隐”,体之微也。〖衍〗“君子之道”,君子所修而为教者也。天地之道普万化,而宰之者鬼神之德,诚也。诚体物而不可见闻,微也。君子之道备众理,而宰之者性情之德,诚之者也。戒慎恐惧于所不睹不闻,慎于独知,体中和于喜怒哀乐之未发,微也。自存者为体、发者为用而言之,则用广而体微;自道教为体,修之为用而言之,则体广而用微也。

  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天地之大也,人犹有所憾。故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与,羊洳反。)

  〖注〗君子之道,近自夫妇居室之间,远而至于圣人天地之所不能尽,其大无外,其小无内,可谓费矣。然其理之所以然,则隐而莫之见也。盖可知可能者,道中之一事,及其至而圣人不知不能,则举全体而言,圣人固有所不能尽也。侯氏曰:“圣人所不知,如孔子问礼、问官之类;所不能,如孔子不得位、尧舜病博施之类。”愚谓人所憾于天地,如覆载生成之偏,及寒暑灾祥之不得其正者。〖衍〗言天地之大,人犹有憾,见君子之道,极物之理,尽人之情,人无所憾焉。按自“人犹有所憾”以上,皆言君子之道,故“君子语大”以下,通下节则言道之固然。惟道之固然,故君子之道必然也。

  《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卞察也。

  〖注〗《诗》,《大雅·旱麓》之篇。“鸢”,鸱类。“戾”,至也。“察”,著也。〖衍〗“著”,存也,昭也。存则实有,昭则无隐。

  〖注〗子思引此诗以明化育流行,上下昭著,莫非此理之用,所谓“费”也。然其所以然者,则非见闻所及,所谓“隐”也。故程子曰:“此一节子思吃紧为人处,活泼泼地,读者其致思焉。”〖衍〗化育流行之所至,理必至之。目所未见,非无色也;逮其有色,则色昭著,信未有色者之有色矣。耳所不闻,非无声也,逮其有声,则声昭著,信未有声者之有声矣;事虽未形,非无理也,逮其有事,则理昭著,信未有理者之非无理矣。色从何凝,声从何合,理从何显,皆太虚一实者为之,是两间无太虚也,一实而已矣。假令未有鸢,则天之可飞而戾者,人不可得而见;未有鱼,渊之可入而跃者,人不可得而知。从其目之穷于见,耳之穷于闻,心之无据以测者,遂谓之太虚尔。故云“活”者,富有日新之谓也。云“泼泼”者,发散未凝而充满之象也。以此致思,庶几无弄精魂之病。

  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造,昨到反。俗读七到反者,误。)

  〖注〗结上文。〖衍〗“夫妇”,夫妇所与知能也。《章句》前云“居室”,犹言家庭之事耳。朱门学者或泥居室之文而立男女阴阳之解,又何怪乎姚江之徒以《参同契》附入之!

  ▲右第十二章。子思之言,盖以申明首章道不可离之意也。其下八章杂引孔子之言以明之。〖衍〗自此章以下至第二十章,皆言依乎中庸之道。自第二十一章至篇末,皆言惟圣者能之之德。言道则见其不可离,言德则所以不离之也。

  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

  〖注〗“道”者率性而已,固众人之所能知能行者也,故常不远于人。若为道者厌其卑近以为不足为,而反务为高远难行之事,则非所以为道矣。〖衍〗惮存养省察之难,则托于高远以自覆,而借口于卑近之可厌,此异端之通病也。

  “诗云:‘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执柯以伐柯,睨而视之,犹以为远,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

  〖注〗《诗》,《豳风·伐柯》之篇。“柯”,斧柄。“则”,法也。“睨”,邪视也。言人执柯伐木以为柯者,彼柯长短之法在此柯耳,然犹有彼此之别,故伐者视之犹以为远也。若以人治人,则所以为人之道各在当人之身,初无彼此之别。故君子之治人也,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其人能改,即止不治,盖责之以其所能知能行,非欲其远人以为道也。张子所谓“以众人望人则易从”是也。

  “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施,式智反。)

  〖注〗尽己之心为“忠”,推己及人为“恕”。“违”,去也;如《春秋传》“齐师违谷七里”之“违”,言自此至彼相去不远,非背而去之之谓也。“道”,即其不远人者是也。〖衍〗此云“违道不远”者,从上“犹以为远”生义,盖教则即人而治之,政则以我之好恶而推之,故微有自此达彼之别耳。泥者不察,遂有圣人忠恕、学者忠恕之分,不知安、勉虽别,而为道则一,使学者而不以圣人之忠恕为忠恕,则直不可谓之忠恕矣。故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

  〖注〗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忠恕之事也。〖衍〗无忠不可为恕,故尽己推己,合而为“不愿”“勿施”,此王道之权衡也。

  〖注〗以己之心度人之心未尝不同,则道之不远于人者可见。故己之所不欲则勿以施之于人,亦不远人以为道之事,张子所谓“以爱己之心爱人则尽仁”是也。

  “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余不敢尽;言顾行,行顾言,君子胡不慥慥尔!”(“顾行”“行顾”之“行”,胡孟反。)

  〖注〗“求”,犹责也。道不远人,凡己之所以责人者,皆道之所当然也,故反之以自责而自修焉。“庸”,平常也。“行”者,践其实;“谨”者,择其可。德不足而勉则行益力,言有余而讱则谨益至。谨之至则言顾行矣,行之力则行顾言矣。“慥慥”,笃实貌。言君子之言行如此,岂不慥慥乎,赞美之也。凡此皆不远人以为道之事,张子所谓“以责人之心责己则尽道”是也。

  ▲右第十三章。“道不远人”者,夫妇所能;“丘未能一”者,圣人所不能,皆费也。而其所以然者,则至隐存焉。下章放此。〖衍〗以人治人,不愿勿施,庸德庸言之中有至隐者,何也?动之体密而静之几微也。以下二章,皆可以此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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