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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十一 中庸(1)


  〖衍〗《中庸》《大学》自程子择之《礼记》之中,以为圣学传心入德之要典,迄于今,学宫之教,取士之科,与言道者之所宗,虽有曲学邪说,莫能违也,则其为万世不易之常道允矣。乃中庸之义,自朱子之时,已病夫程门诸子之背其师说而淫于佛、老,盖此书之旨,言性、言天、言隐,皆上达之蕴奥,学者非躬行而心得之,则固不知其指归之所在,而佛、老之诬性命以惑人者,亦易托焉。朱子《章句》之作一出于心得,而深切著明,俾异端之徒无可假借,为至严矣,然终不能取未涉其域者之蓬心而一一喻之也。当时及门之士得体其实于言意之表者亦寡矣。数传之后,愈徇迹而忘其真;于是朱门之余裔,或以钩考文句、分支配拟为穷经之能事,仅资场屋射覆之用,而无与于躬行心得之毫末;其偏者则抑以臆测度,趋入荒杳,暗堕二氏之郛郭而不自知,其为此书之累,不但如游、谢、侯、吕之小有所疵而已也。明兴,河东、江右诸大儒既汲汲于躬行而立言之未暇,为干禄之学者纷然杂起而乱之。降及正、嘉之际,姚江王氏出焉,则以其所得于佛、老者强攀是篇以为证据,其为妄也既莫之穷诘,而其失之皎然易见者,则但取经中片句只字与彼相似者以为文过之媒,至于全书之义详略相因,巨细毕举,一以贯之而为天德王道之全者,则茫然置之而不恤。迨其徒二王、钱、罗之流,恬不知耻,而窃佛、老之土苴以相附会,则害愈烈,而人心之坏、世道之否,莫不由之矣。夫之不敏,深悼其所为而不屑一与之辨也,故僭承朱子之正宗而为之衍,以附诸《章句》之下,庶读者知圣经之作,朱子之述,皆圣功深造体验之实,俾学者反求自得,而不屑从事于文词之末,则亦不待深为之辨,而驳儒淫邪之说亦尚息乎!凡此二篇,今既专行,为学者之通习,而必归之《记》中者,盖欲使《五经》之各为全书,以见圣道之大,抑以知凡戴氏所集四十九篇,皆《大学》《中庸》大用之所流行,而不可以精粗异视也。凡三十三章。

  〖注〗“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衍〗情未有偏,事未有倚,而合宜得正,无过不及之天则存焉。

  〖注〗“庸”,平常也。〖衍〗平常所用,无所往而可离者也,盖即不易之义。

  〖注〗子程子曰:“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衍〗“正道”,体也。“定理”,用也。“正道”,性也,道也。“定理”,道也,教也。

  〖注〗此篇乃孔门传授心法,子思恐其久而差也,故笔之于书,以授孟子。其书始言一理,中散为万事,末复合为一理,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衍〗就其言功用者谓之“放”,就其言存主者谓之“卷”,非谓君子之放而卷之也。“退”者,求之己。“密”,详缜无间之谓。

  〖注〗其味无穷,皆实学也。善读者玩索而有得焉,则终身用之有不能尽者矣。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注〗“命”,犹令也。〖衍〗董子曰:“天令之谓命。”

  〖注〗“性”,即理也。〖衍〗“即”者,但此无他之谓。

  〖注〗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气以成形而理亦赋焉,犹命令也。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赋之理,以为健顺五常之德,所谓“性”也。“率”,循也。“道”,犹路也。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则其日用事物之间,莫不各有当行之路,是则所谓“道”也。〖衍〗兼言“物”者,人既自循其性,则皆备之实,遇物而各循其性,以得其所当行者也。“自然”,有自而然之谓。

  〖注〗“修”,品节之也。性道虽同而气禀或异,故不能无过不及之差。圣人因人物之所当行者而品节之,以为法于天下,则谓之“教”,若礼乐刑政之属是也。盖人之所以为人,道之所以为道,圣人之所以为教,原其所自,无一不本于天而备于我。学者知之,则其于学知所用力而自不能已矣。故子思于此首发明之,读者所宜深体而默识也。〖衍〗自“盖人之所以为人”以下,乃元本,精醇警切,至矣。今世所传乃祝氏附录,盖以答问语附入之耳。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离,力智反。)

  〖注〗“道”者,日用事物当然之理,皆性之德而具于心,无物不有,无时不然,所以不可须臾离也。若其可离,则为外物而非道矣。〖衍〗此句亦从元本,较今改本为明切,暗破异端外义之说。

  〖注〗是以君子之心常存敬畏,虽不见闻,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离于须臾之顷也。〖衍〗“所不睹”者,所不睹耳,非无所睹也。“所不闻”者,所不闻耳,非无所闻也。遇物而感,触意而兴,则睹之闻之,独知之几也。万事万物之理持于心而不忘,不待睹闻而后显见,此则所谓“所不睹”“所不闻”也。“戒慎”“恐惧”者,持其正而弗失之谓,此即《大学》之所谓“正心”也。“敬畏”,以言其功尔。无所睹闻而有所敬畏,盖赫然天理之森著矣。盖尝论之,遏人欲者,物诱欲动而后能施其遏,物之未构,欲之未动,不睹奸色而豫拟一奸色以绝之,不闻淫声而豫拟一淫声以远之,徒劳而无可致其功,未有能济者也。且尽古今之为学者,纯疵利钝之不一,未有如是之迂谬以为功者也。惟夫天理之本然,浑沦一理而万殊皆备,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君子见其参前而倚衡,圣人见其川流而敦化,至大而不易举也,至密而不易尽也,至变而不可执也,非豫存诸心而敬畏以持之,则物至事起,虽欲袭取以为义而动乖其则,此则无物不有,无时不然,而不待既睹其形,既闻其声,乃以拣是非而施戒惧者也。君子之道至此而至矣,为异端者未有能与焉者也。不知有此,乃始求之于感应,求之于缘起,陷溺终身而不拔,不亦宜乎!

  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见,贤遍反。)

  〖注〗“隐”,暗处也。“微”,细事也。“独”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地也。言幽暗之中,细微之事,迹虽未形而几则已动,人虽不知而己独知之,则是天下之事无有著见明显而过于此者,是以君子既常戒惧,而于此尤加谨焉。〖衍〗既常戒惧,天则炯然,而后善者审,不善者著,加谨之功起焉。若未尝戒惧,则一念之恶未有凶危之象,昏然莫察其是非,至于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而后悔而思掩,初无有所谓独知,则亦无从致其慎也。盖庸人后念明于前念,而君子初几捷于后几,遏人欲所以全天理,而惟存天理者,乃可以遏人欲,是存养为圣学之本,而省察其加功,固有主辅之分也。

  〖注〗所以遏人欲于将萌,而不使其潜滋暗长于隐微之中,以至离道之远也。〖衍〗“以至”者,因之有害之辞,谓意欺其心,不能自慊,虽欲正其心而不能也。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乐,卢各反。“中节”之“中”,陟仲反。)

  〖注〗“喜怒哀乐”,情也;其“未发”,则性也。〖衍〗“未发”奚以遂谓之性?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未发者喜怒哀乐耳。故程子曰:“中者,在中之谓。”

  〖注〗无所偏倚故谓之“中”。〖衍〗“无所偏倚”,非偏倚为不美之辞也。假令偏于哀而倚之,其可参以乐而调之为不偏乎?太极于五行无所偏倚,迨其为五行,水偏于润下,火偏于炎上,倚润下炎上以为用矣。然而五行各一太极,于德不损也。故知偏倚非不美之辞也。“无所偏倚”,言其时凝聚保合之气象耳。无所偏倚而无不存,然后其发也有所偏倚而仍无所乖戾,是以谓之“大本”。

  〖注〗“发皆中节”,情之正也。无所乖戾,故谓之和。“大本”者,天命之性,天下之理,皆由此出,道之体也。“达道”者,循性之谓,天下古今之所共由,道之用也。此言性情之德,以明道不可离之意。

  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注〗“致”,推而极之也。“位”者,安其所也。“育”者,遂其生也。〖衍〗定时正岁,秩敍百神,所以位天也。体国经野,奠山治水,所以位地也。尽物之性,所以育物也。皆受化裁于中和之道。

  〖注〗自戒惧而约之,以至于至静之中,无少偏倚而其守不失。〖衍〗无所偏倚则易失之。无所偏倚而不失,则仁义礼智根心笃实,而大本深固矣。

  〖注〗则极其中而天地位矣。自谨独而精之,以至于应物之处,无少差谬而无适不然,则极其和而万物育矣。盖天地万物本吾一体,吾之心正则天地之心亦正矣,吾之气顺则天地之气亦顺矣,故其效验至于如此。此学问之极功,圣人之能事,初非有待于外,而修道之教亦在其中矣。是其一体一用,虽有动静之殊,然必其体立而后用有以行,则其实亦非有两事也。〖衍〗天地位焉,亦达道也。原其所自,则万物育焉,亦大本之固有也。惟存养而后可以省察,惟致中而后可以致和,用者用其体也;惟省察而后存养不失,惟致和而后中无不致,体者用之体也。若不察此,徒以法象分配,为戏论而已。

  〖注〗故于此合而言之,以结上文之意。

  ▲右第一章。子思述所传之意以立言,首明道之本原出于天而不可易。〖衍〗“出于天”,谓与天同此一理。泾阳顾氏谓“此所言天,于流行见主宰”,其说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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