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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八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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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其设施,至于家给人足,道不拾遗之盛,视唐虞三代,固品节无其详明,而收效卒不少异,区域且加广焉。尝恨博施济众之说,圣人以为至难,则将与天地终此缺陷乎?今不图于美、德诸邦遇之,虽西国亦断无终古不衰弱之理,而中西互为消长,如挹如注。彼所取者,即我所与;我所增者,亦即彼所损;我不自盛强,斯彼亦终无衰弱之理。则洋务之当讲不当讲,岂待徘徊而计决哉? 来语“倭未尝蓄内犯之志”云云,嗣同以为足下此言,视所云晓中外情事者,毋乃相去太远。倭之蓄谋,当在二十年前,储峙钱粟,缮治甲兵,久为外人侧目。合肥知为中国之大患,曾言于朝,沈文肃亦言之,薛叔耘又言之,而丁雨生中丞言尤激切。外此中西智士,谈东事者,指不胜屈,足下岂不知之?而故为轻敌之论者,殆犹以中国真可以一战也。夫战必有所以,曹刿犹能言之,今则民从耶?神福耶?忠之属耶?去年主战之辈,不揆所以可战之人心风俗,与能战之饷与械,又不筹战胜何以善后,战败何以结局,瞢然侥幸于一胜。偶有一二深识之士出而阻之,即嗤为怯懦,甚则诋为汉奸。 虽然,此无势之能审,犹有义之可执也。则亘日穷天,孤行其志,胜败存亡,或可不论。及至形见势绌。有百败,无一胜,所失膏壤方数千里。沿海八九省同时称警,顾此失彼,日不暇给。守则无此恒河沙数之兵,弃又资敌。而海军煨烬,漭漭大洋,悉为敌有。彼进而我不能拒,彼退而我不能追,彼他攻而我不能救,彼寄碇而我不能蹙。彼有优游自得以逸待劳之势,方且意于东而东宜,意于西而西宜,择肥而噬,伺瑕而蹈,顾盼自雄,意气横出。我则望洋坐叹,不知所措。 当海军之未亡也,言者欲直捣长崎、横滨,为围魏救赵之计,不知我之海军且失事于海口,其能得志于外洋乎?一泛沧溟,即晕眩呕哕,不能行立。窃恐东南西北之莫辨,将举踵而却行,适幽、燕而南其趾,能识长崎、横滨之何在乎?然海军之不可用,犹曰中国所短也。中国所长,莫如陆军,而奉天败,高丽败,山东败,澎湖又败;旗军败,淮军败,豫军、东军、各省杂募就地召募之军无不败,即威名赫耀之湘军亦败,且较诸军尤为大败。将领相顾推诿而莫前,乡农至以从军为戒,闻与倭战,即缩朒不应募,或已募而中道逃亡。虽将领不得其人,然亦有善调度能苦战者矣,亡死数万人,亦不为少义勇之士矣,而卒至此者,则陆军之于海军又未必相悬殊也。 至若饷械之亡失,大小炮以千计,炮弹以万计,枪以十万计,枪弹以百万计,其他刀矛帐棚锅碗衣服之属,尤琐细不足计。亡失之银钱与工料以千万计,统中国所耗之战守镇防,月饷加饷,转运一切,又以千万计。司农告匮,外库搜括靡遗,下而劝捐勒捐,房捐商捐,加税加厘,息借洋款,息借民财,名目杂出,剔脂钻髓。且陕、甘、云、贵之协饷,以及廉若俸与凡应支之款,概支吾而不发。 卷天下所有,曾不能供前敌之一败,而添购军械之款尚无所从出。于是赤手空拳,坐以待毙。向之主战者,乃始目瞪舌挢,神丧胆落,不敢出一语,偶蒙顾问,惟顿首流涕,相持嚎哭而已。而和之势遂不至摇尾乞怜哀鸣缓死不止。嗣同以为孟浪主战之臣,以人家国为侥幸,事败则置之不理,而逍遥事外,其罪犹加败将一等矣。而日本则战无不胜,攻无不取,鼙鼓经年,其阵亡之真日本人才六百余而已,饷械更有得无失。足下以为中国可战乎?不可战乎? 前见陈长镞上书,言与西人战不当用枪炮,当一切弃置,而用己之气。□□□同守此义,而持变气之说,曰专精诚。然观其文采则美甚,书法则佳甚,中国之名士大抵如此矣。夫洋枪洋炮之利,在西人犹其余事,然亦万无徒手可御之理,殆误于孟子制梃之说耶?然孟子明明提出秦、楚二字,何尝谓可挞英、俄、法、德诸国之坚甲利兵乎?即以炮论之,最大之克虏伯阿模士庄能击五六十里,而开花可洞铁尺许者可使万人同死于一炮。虽断无万人骈肩累足以待炮之理,而其力量所及,要不可不知。 由是以推,彼不过发数万炮,而我四百兆之黄种可以无噍类,犹谓气与精诚足以敌之乎?况彼之法度政令,工艺器用,有十倍精于此者,初不必尽用蛮攻蛮打,自可从容以取我乎?今倭已得险要,已得命脉,已具席卷囊括之势。有可幸者,或各国牵制,恐碍商务,不即尽其所欲为耳。 悲夫!会见中国所谓道德文章,学问经济,圣贤名士,一齐化为洋奴而已矣。岂不痛哉!岂不痛哉!而犹妄援“攘夷”之说,妄援“距杨、墨”之说,妄援“用夷变夏”之说,妄援“不贵异物贱用物”之说,妄援“舞干羽于两阶,七旬而有苗格”之说。如死已至眉睫,犹曰:“我初无病,凡谓我病而进药者,皆异端也。”大愚不灵,岂复有加于此者耶? 且足下抑知天下之大患有不在战者乎?西人虽以商战为国,然所以为战者,即所以为商。以商为战,足以灭人之国于无形,其计至巧而至毒。今之策士动曰“防海”。不知曲折逶迤三四万里,如何防法。既无铁路使调度灵便,即应有海军,可南可北,首尾相应。练一军而固数省之防,使数万里海面不致尽为敌有,如围棋所称活着,今又亡失于非人,将从何处防起耶? 于是有为练民团渔团之说者,此以张疑兵助声势可耳,若责令当大敌,匪惟不情,抑近儿戏矣。有为弃海口海岸专守内地内江之说者,此殆以为西人止能水战,亦不识夷情之至矣。西人尤善陆战,有正有奇,能谋能勇。苟得我之海口海岸,所谓狧糠及米,而内地内江又化为海口海岸之形矣,然则又将弃之耶?故无铁路,无海军,直是无防法。且彼又不必真与我战也,率数艘铁甲,今日北洋,明日南洋,后日闽、广,乍离乍合,倏去倏来,止游弋而不接仗。彼所费无几,而我必倾天下之财力以为防,防密即退,偶疏又进,一夕数惊,乘间抵隙,不一年而我无有不疲极内乱者。此亟肄多方之故智,楚之所以灭亡也。 今倭人专定数地,明目张胆,与我接仗,犹其老实易与处。若夫西人则更不须亟肄多方也。岁取中国八千万,视国家岁入犹赢一千万,且无国家之费用,是商务一端已远胜于作中国之木那克。迨至膏血竭尽,四百兆之人民,僵仆流离,自不能逃其掌握。今欲闭关绝市,既终天地无此一日,则不能不奋兴商务,即以其人之矛,转刺其人之盾,岂一战能了者乎?向令战胜日本,于中国全局初无裨益,转恐因以骄贪,而人心之疵疠永远于深痛。故败者未必非幸,和者尤当务之为急,但不当如此和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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