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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二


  至宋秦九韶知九章不足信,别立九章名目,所分乃益无理,是不若西人点线面体之说足以包举一切。惟此则凡中国所称五谷、六谷、九谷、百谷、三江、九江、五湖、九河,要不过随举一数以为名,如九夷、八蛮之类,原可不必拘泥。经生家琐琐分辨,卒不能折衷一是,亦止觉玩时愒日而不切事理矣。格致之理,杂见周、秦诸子,乍聆之似甚奇,其实至平至实,人人能知能行,且已知已行,习焉不察,日用之不觉耳。而迂儒睹诸凡机器不辨美恶,一诋以奇技淫巧。及见其果有实用也,则又仗义执言,别为一说曰“与民争利”。当西人之创为机器,亦有持是说阻之者。久之货财阗溢,上下俱便,不惟本国废弃之物化为神奇,民间日见富饶,并邻国之金钱亦皆输辇四至。各国大恐,急造机器以相胜,仅得自保,彼此无所取赢,乃相率通商于中国,以中国无机器也。

  中国若广造机器,始足保利于民,而谓争民之利何耶?轮船似争船户之利矣,然任外国轮船往来江海,以刮取民财,吾不自造轮船夺回一二,可乎?又如招商局有民间之股分,各轮船所用民人以千计,各码头之商务繁盛,其利非仍归于民乎?铁路似争车夫之利矣,然应用之人当百倍于车夫,铁路所不到之处仍须车运,是车夫之利且将日盛,而民间笨重不能运之顽铁怪石,遗秉滞穗,至此皆可易钱,其利民尤不胜计。

  汉阳铁政局似争铁匠之利矣,然所造皆铁匠所不能造之物,所雇工役又皆即铁匠,余杂役及煤铁各矿山所用人以千以万计。财既散于民间,亦以分外洋铁器之利。武昌机器缫丝局似争蚕妇之利矣,然自此育蚕者将日多,且雇用女工以千计,使武昌不产丝之地忽增此厚利,而所缫之丝又以售于外洋,争有大于此者乎?凡地方一设机器局,肩挑负贩必数倍于平日,此亦利之浅而易见者也。

  西国兵法,有气球飞船,机器中之最脆薄者。然最足以乱敌耳目而夺其气。往年镇南关缘此失事,今年彭湖又因以不守。中国宜如何讲求仿造及应付之道,偶与人言之,辄以“奇技淫巧”四字一笔抹煞。中国之士尚得谓之晓世事乎?舆图者,为政之纲领,尤行军之首务,中西所同然也。然中国从古至今,无一详而确之图。经史大儒,恒自命舆地专门,于亚细亚洲沿革形胜,尚纷争不已,无从折衷,况此外岂复知为何地?西人分舆地为文、质、政三家。文家言地与日月诸行星之关系,各球体之大小轻重,各本质之松紧分数,寒暑昼夜潮汐之所以然,及测日星所躔高弧,定经纬道里而著之于图。质家辨土石之新旧层,各种僵石五金凝结之故,得太古以前冰山火山沧海桑田之形势,动物植物之同异,及矿苗之类别。

  政家纪风土礼俗及治忽之理,攻守之宜。故西学子目虽繁,而要皆从舆地入门。不明文家之理,即不能通天算、历法、气学、电学、水学、火学、光学、声学、航海绘图、动重、静重诸学;不明质家之理,即不能通化学、矿学、形学、金石学、动植物诸学;不明政家之理,即不能通政学、史学、文学、兵学、法律学、商学、农学、使务、界务、税务、制造诸学。去年前敌虏获倭兵,其身皆有地图。攻某处即绘有某处之图,山泽险要,桥梁道路,无一不备。下至山之斜度,川之广狭,某容骑兵,某通单步,皆有比例可寻。每逢抄袭埋伏,要约期会,虽一走卒,能按图心领其意,不致歧误。西国史书记一大事,即有一当时之地图附之而行。

  凡游历士人,到一处即绘一图。然西人犹自以为未臻其极,各国皆特结舆地会,邀集千百辈,潜心考究,精益求精,永无止息。中国虽大将出师,不过恃向导之口述,初不解测绘为何事也。兵法者,亦儒家之大用,而今所谓纯儒反讳言之。夫平居不讲习,临急又安得有一将才?西人既重韬略,尤喜观战。如我与日本之战,其胜负之由为我所不自知者,皆详图其地,并附说以论断得失,回国印板售卖,使人人知兵,即人人可兵。人人可有枪械,兼许自造。故一呼即成劲旅,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也。中国则惟恐民之知兵。

  军兴以来,奏报条陈及两军之情,皆秘不示人,虽督抚大臣亦不令知,而外洋则无不知也。民间售藏枪械谓之犯法。明知弓矢无用,而考武终不改用火枪,盖防民熟其器而为乱,如汉时挟弓弩之禁也。卒之乱民未尝无火枪,又徒束缚良懦而已。一旦有事,或外患,或内忧,其不使蚩蚩之氓骈首被戮者几何矣!况国家将召使为兵,何能期其得力?然则为握固之术以愚黔首,适自患以自困耳。尤不可解者,日存猜忌之心,百端以制其民,民之不甘受制者,自托于外国,即莫敢孰何。犹一家兄弟相攻,不遗余力,一遇外侮,反璟然乐受,且召之焉,独何故哉?

  商务者,儒生不屑以为意,防士而兼商,有背谋道不谋食之明训也。然此不惟中国防之,西人亦何独不然?官自官,士自士,商自商,仕宦而货殖者有常刑。富商虽挟敌国之资,不少假以名位。其称商学商部,特研究商务之赢绌,而时消息以匡救之,非以其身逐什一也。中国惮讲商务,遂并商务与国存亡之故而亦弃置勿复道。修铁路则曰无费,然粤商某竟出资为美国包办铁路矣。造轮船则曰无费,然闽、浙巨商往往购大轮船挂外国旗,自号洋商矣。渊鱼丛爵,楚材晋用,此固在上者驱迫使然,彼为士者独不可悟商务力量之大乎?惟此凡言农务、蚕务、牧务、渔务,皆非谓身为之,但当精察其理,以为民导耳。

  图表者,尤所以总群学之目而会其归,为经济者所恃以程核而筹策者也。试问中国为此学者谁乎?西人表学译名统计,谓源出《禹贡》及九鼎之所图象。考西学近墨,而墨子法禹,则言必有据。故于政之至纤至悉,莫不列表,户口登耗,百官进退,外国兴衰,及交涉事件,矿苗衰旺,出产增减,年谷丰歉,百物价值,用度奢俭,岁入多寡,兵额损益,船械精粗,工艺良楛,各种学术高下,医院治病得失,庶狱人数及罪名,皆分等级,为年月比较表,或变为方圆等图。

  既可省案牍之烦苦,尤能一目了然,视通国之事如数掌纹,故常以简御繁,操之有要。太史公曰:“吾观周谱,旁行斜上。”盖即中国治经作史之法。至于新闻报纸,最足增人见识,而藉知外事。林文忠督粤时,广翻西国新闻纸,故能洞悉其情而应其变。今日切要之图,无过此者。况乡间无所闻见,尤须借此为耳目。中国之大病,莫过于不好游历,又并此无之,终身聋盲矣。凡此诸端,有一非学者所当为者乎?抑有一非古法乎?而谓别有圣人之道,此不足容于圣人者,过矣。

  黄舍人言昔在上海,有西人到其斋头,见书籍堆案,佯为不识而问曰:“此何物也。”曰:“书也。”又问有何用处,不能答。乃徐曰:“此在我西国自皆有用处,汝中国何必要此。”哀哉此言!亦所谓无其器则无其道也。不力治今之器,徒虚谈古之道,终何益焉?若西人之于书,则诚哉其有用矣。经史《通鉴》及有宋儒先之书,各国久即译出,又皆有专译中书馆,期将中国经史子集,下逮小说新闻纸,概行翻译,以备采择。彼既有其器矣,道乃得以附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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