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谭嗣同 > 谭嗣同集 | 上页 下页
一八四


  更思足下轻敌之意,殆犹以为彼夷狄耳。此天下士大夫之通病,有断断不可不改者。语曰:“知己知彼。”先必求己之有可重,而后可以轻人。今中国之人心风俗政治法度,无一可比数于夷狄,何尝有一毫所谓夏者!即求并列于夷狄犹不可得,遑言变夷耶?即如万国公法,为西人仁至义尽之书,亦即《公羊春秋》之律。惜中国自己求亡,为外洋所不齿,曾不足列于公法,非法不足恃也。

  欧洲百里之国甚多,如瑞士国国势甚盛,众国公同保护,永为兵戈不到之国,享太平之福六百年矣。三代之盛,何以加此?尤奇者,摩奈哥止三里之国,岁入可万余元,居然列于盟会,非公法之力能如是乎?中国不自变法,以求列于公法,使外人代为变之,则养生送死之利权一操之外人,可使四百兆黄种之民胥为白种之奴役,即胥化为日本之虾夷,美利坚之红皮土番,印度、阿非利加之黑奴!

  此数者,皆由不自振作,迨他人入室,悉驱之海隅及穷谷寒瘠之区,任其冻饿。黑奴生计日蹙,止堪为奴。红皮土番,初亦不下千百万,今则种类顿少至十数倍。虾夷则澌灭殆尽。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奈何一不知惧乎?无怪西人谓中国不虚心,不自反,不自愧,不好学,不耻不若人,至目为不痛不痒顽钝无耻之国。自军兴后,其讥评中国尤不堪入耳。偶晤西人之晓华语者,辄故作哀怜慰勉之词来相戏嬲,令人愧怍,无地自容。

  而今日又有一种议论,谓圣贤不当计利害。此为自己一身言之,或万无可如何,为一往自靖之计,则可云尔。若关四百兆生灵之身家性命,壮于趾而直情径遂,不屑少计利害,是视天下如华山桃林之牛马,听其自生自死,漠然不回其志,开辟以来,无此忍心之圣贤。即圣人言季氏忧在萧墙之内,何尝不动之以利害乎?孟子一不可敌八之说,小固不可以敌大,寡不可以敌众,弱不可以敌强,又何尝不计利害?虽滕文公之艰窘,不过告以强为善以听天,若使孟子不计利害,便当告滕文公兴兵伐齐、楚矣。尧、舜相授受,犹以四海困穷,与十六字并传,而阜财之歌不忘于游宴,是小民之一利一害,无日不往来于圣贤寝兴寤寐之中。

  若今之所谓士,则诚不计利害矣。养民不如农,利民不如工,便民不如商贾,而又不一讲求维持挽救农工商贾之道,而安坐饱食以高谈虚空无证之文与道。夫坐而论道,三公而已。今之士止骛坐言,不思起行,是人人为三公矣。吾孔子且下学而上达,今之士止贪上达,不勤下学,是人人过孔子矣。及至生民涂炭,万众水火,夺残生于虎口,招余魂于刀俎,则智不足以研几,勇不足以任事,惟抱无益之愤激,而哓哓以取憎。其上焉者,充其才力所至,不过发愤自经已耳,于天下大局,何补于毫毛!其平日虚度光阴,益可知矣。

  英教士李提摩太者,著中国失地失人失财之论,其略曰:“西北边地,为俄国陆续侵占者,可方六千里。此失地也,而知之者百无一人也。中国五十年前,人民已四百二十兆口,以西法养民之政计之,每岁死生相抵外,百人中可多一人,然至今初无增益也,此失人也。而知之者千无一人也。又以西法阜财之政计之,每岁五口之家,可共生利一铤,然中国日贫一日也。此失财也,而知之者竟无其人也。”审是,则中国尚得谓之有士乎?嗣同深有痛于此,常耿耿不能下脐。

  平日于中外事虽稍稍究心,终不能得其要领。经此创巨痛深,乃始屏弃一切,专精致思。当馈而忘食,既寝而复兴,绕室彷徨,未知所出。既忧性分中之民物,复念灾患来于切肤。虽躁心久定,而幽怀转结。详考数十年之世变,而切究其事理,远征之故籍,近访之深识之士。不敢专己而非人,不敢讳短而疾长,不敢徇一孔之见而封于旧说,不敢不舍己从人,取于人以为善。设身处境,机牙百出。因有见于大化之所趋,风气之所积,非守文因旧所能挽回,而必变法始能复古,不恤首发大难,画此尽变西法之策。于所谓算学格致,益不敢不尽心焉。

  于是上书欧阳瓣姜师,请于本县兴创算学,其指曰:

  “士生今日,亦止有隐之一法。然仕有所以仕,隐尤当有所以隐。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以续衡阳王子之绪脉,使孔、孟、程、朱之传不坠于地,惟夫子与刘夫子、涂夫子自当任之。而诸门弟子亦宜分任其责:或如仲子之治赋,或如冉子之通算术能理财,或如端木子之通算术经商务,或如樊子之研究农务,或如公西子之足备使才,或如宰我子之专习语言,或如卜子之治文学,或如颛孙子之订仪注,或如言子之详节文。陶淑既久,必将有治学合一,高据德行之科,兼为邦南面之才与器,如颜子仲弓其人者。师弟一堂,雍雍三代,有王者起,必来取法,可不疑矣。然今之世变,视衡阳王子所处,不无少异,则学必征诸实事,以期可起行而无窒碍。

  若徒著书立说,搬弄昌平阙里之大门面,而不可施行于今,则何贵有此学耶?闻曾发变法之论,伏望先小试于一县,邀集绅士讲明今日之时势与救败之道,设立算学格致馆,招集聪颖子弟肄业其中。此日之衔石填海,他日未必不收人材蔚起之效,上之可以辅翼明廷,次之亦足供河西、吴越之用。即令付诸衡阳王子之《噩梦》,而万无可为之时,斯益有一息尚存之责。纵然春蚕到死,犹复捣麝成尘。谚曰:‘巧妇不能作无米之炊。’然必有米而后作炊,亦不得谓之巧妇矣。然则畏难而就简因陋,一惭之不忍而累及终身,事急又横蛮言战,曾不恤情理之安,亦安得谓通天地人之为儒,推十合一之为士,包罗万有,本末兼该,体用具备之学乎?夫彼之横蛮言战及为闭关绝市之说者,其不计利害也,是劝五十里之国之滕文公伐齐、楚也。”

  书到,以商于涂大围师,俱蒙嘉纳,遂有兴算学社之举。唐绂丞诸君复得请于学政,将县中南台书院改为算学馆,而刘淞芙又别联一小社,稽古振今,士风一奋。嗣此倡扶正学,丕振宗邦,尤为足下是赖,而乃慑于讲洋务之名,随众以诋,如诸来语,甚非所愿闻也。

  窃意足下天姿开敏,行且猛悟,今特为嚣谈所夺耳。历观近代名公,其初皆未必了了。更事既多,识力乃卓。如曾文正、惠敏父子,丁雨生中丞,洞彻洋务,皆由亲身阅历而得。左文襄晚达,故沈观最久。其请造轮船之疏曰:“彼既巧,我不能安于拙;彼既有,我不能傲以无。”所至辄兴创机器,信知所先务矣。沈文肃疏论船政,自谓“臣则一无知而已矣,其悔恨为何如耶”!彭刚直号为不喜洋务,然筑沿江炮台,何尝不用西法,又何尝不请造兵轮。

  其序郑陶斋《盛世危言》,至谓“孔、孟复生,不能不变法而治”,是于洋务独能深入其蕴。黎莼斋兵备为诸生时,上书言事,深薄洋务。及使东章奏,迥然如出两人。郭筠仙侍郎归自泰西,拟西国于唐虞三代之盛,几为士论所不容。薛叔耘副都初亦疑其扬之太过,后身使四国,始叹斯言不诬。

  夫阅历者,人所同也,但能不自护前,不自讳过,复何难寤之有?即嗣同少时,何尝不随波逐流,弹抵西学,与友人争辩,常至失欢。久之渐知怨艾,亟欲再晤其人,以状吾过。而或不更相遇,或遂墓上草宿,哀我无知,负此良友,故尤愿足下引为鉴戒焉。十年之前,作《治言》一篇,所言尚多隔膜,未衷于理,今并呈览,亦可考验其识见之增益。昔尝以日新相期,足下未遽领悟,或者其失即在此乎?若嗣同则自今益当求新,决不敢自囿于所陈,足下不斥其妄,尤有更精之策,并为足下倾箱倒箧而出之。


梦远书城(my285.pro)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