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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七


  且彼抑知天下之大患有不在战者乎?西人虽以商战为国,然所以为战者即所以为商。商之一道足以灭人之国于无形,其计至巧而至毒,人心风俗皆败坏于此。今欲闭关绝市,既终天地无此一日,则不能不奋兴商务,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岂一战能了者乎?向令战胜日本,于中国全局初无裨益,转恐因以骄贪,而人心之疵疠永终于深痼。故败者未必非幸,和者尤当务之急,但不当败至如此地步,和至如此地步,虽有善者无如何耳。

  (今之策士动曰防海,不知曲折逶迤三四万里如何防法。既无铁路使调度灵便,即应有海军可南可北,首尾相应,练一军而固数省之防,使数万里海面不致尽为敌有,如围棋所谓活着,今又亡失于非人,将从何处防起耶?于是有练民团、渔团之说,此以张疑兵助声势可耳,若责令当大敌,匪惟不情,抑近儿戏矣。有弃海口海岸专防内地内江之说,此殆以为洋人止能水战,亦不识夷情之至矣。

  洋人尤善于陆战,有正有奇,能谋能勇,苟得我之海口海岸,所谓狧糠及米,而内地内江又化为海口海岸之形矣,然则又将弃之耶?故无铁路、无海军直是无防法。且彼又不必真与我战也,率数艘铁甲,今日北洋,明日南洋,后日闽、广,乍离乍合,倏去倏来,止游弋而不接仗。彼所费无几,而我必倾天下之财力以为防,防密即退,偶疏又进,一夕数惊,蹈瑕乘隙,不一年而我无有不疲极而内乱者。此亟肄多方之故智,楚之所以灭亡也。今倭人专定数地,明目张胆,与我接仗,犹其老实易与处。若夫西人,则更不须亟肄多方也。岁取中国八千万,视国家所入犹赢一千万,且无国家之费用,是商务一端已远胜于作中国之皇帝;况和约遍地可通商免厘,可造机器,可制土货,各国必援利益均沾之说,一体照办耶?迨至膏血竭尽,四百兆之人民僵仆颠连,自不能逃其掌握。

  陈伯严之言曰:“国亡久矣,士大夫犹冥然无知,动即引八股家之言,天不变道亦不变,不知道尚安在,遑言变不变耶?”窃疑今人所谓道,不依于器,特遁于空虚而已矣。故衡阳王子有“道不离器”之说,曰:“无其器则无其道,无弓矢则无射之道,无车马则无御之道,洪荒无揖让之道,唐、虞无吊伐之道,汉、唐无今日之道,则今日无他年之道者多矣。”又曰:“道之可有而且无者多矣,故无其器则无其道。”诚然之言也。信如此言,则道必依于器而后有实用,果非空漠无物之中有所谓道矣。

  今天下亦一器也,所以驭是器之道安在耶?今日所行之法,三代之法耶?周、孔之法耶?抑亦暴秦所变之弊法,又经二千年之丧乱,为夷狄盗贼所羼杂者耳。于此犹自命为夏,诋人为禽,亦真不能自反者矣。故变法者,器既变矣,道之且无者不能终无,道之可有者自须亟有也。至于可知于百世之后者,虽西人亦不能变也。昧者辄诋西人无伦常,无伦常则不相爱不相育,彼吞此噬,人类灭久矣,安能至今日转富强乎?

  夫伦常不自天降,不自地出,人人性分中所自有者也。使无伦常而犹有今日之富强,则圣人之设教为由外铄,我如骈拇枝指矣,而彼此有见为异者,特风俗所囿节文之有详略耳。又万国公法为西人仁至义尽之书,惜中国自己求亡,为外洋所不齿,曾不足列于公法,非公法不可恃也。欧洲百里之国甚多,如瑞士国,国势甚盛,众国公同保护,永为兵戈不到之国,享太平之福六百年矣。三代之盛何以加此?

  尤奇者,摩奈哥止三里之国,岁入可万余元,居然列于盟会,为自主之国,非公法之力能如是乎?何得谓彼无伦常乎?而昧者又以圣人之道私为中国所独有,是又以尊圣人者小圣人矣。圣人之道无所不包,岂仅行于中国而已哉!观西人之体国经野、法度政事无不与“周礼”合,子思子曰:“凡有血气,莫不尊亲。”虽不尊亲,其人亦自不能不由其道也。盖亦不自天降,不自地出,人人性分中所自有,故数万里初不通往来之国,放之而无不准,同生覆载之中,性无不同,即性无不善,是以性善之说最为至精而无可疑。然则变法者又蕲合乎周公之法度而已。惟周公之法度自秦时即已荡然无存,声明文物后世无从摹拟,若井田封建宗法又断断不能复,是不得不酌取西人之幸存者,以补吾中法之亡,而沾沾于洋务之枝叶,而遗其至精,一不效,即以为洋务之罪,岂得谓之识时务哉?

  嗟乎!不变今之法,虽周、孔复起,必不能以今之法治今之天下,断断然矣。或曰:不先正天下之人心,即变法犹无益也。曰:亦第正在上位之人之心可矣,何得归罪天下人之心乎?必谓中国之人心皆不正,又何其过尊西人而自诬之甚也,西人之富强,岂皆人心之正于中国乎?然则彼性善而我性恶乎?亦彼之法良意美而我无法而已。法良则中人以下犹可自勉;无法即中人以上难于孤立;且即欲正人心又岂空谈能正之乎?则亦寓于变法之中已耳。衣食足则礼让兴,故圣人言教必在富之之后。孟子谓:“救死不赡,奚暇治礼义?”言王道则必以耕桑树育为先。

  无其器则无其道,圣贤之言道未有不依于器者,而岂能遍执四百兆之人而空责以正心乎?亦第刬除内外衮衮诸公而法可变矣。或难曰:假使尽刬除诸公而易以贤才,而时势已无可为,又将奈何?曰:苟尽易以贤才矣,又岂有不可为之时势哉?试为今之时势筹之,已割之地不必论矣。益当尽卖新疆于俄罗斯,尽卖西藏于英吉利,以偿清二万万之欠款。以二境方数万里之大,我之力终不能守,徒为我之累赘,而卖之则不止值二万万,仍可多取值以为变法之用,兼请英俄保护中国十年。〔凡所谓保护只求其出一保护之空言,且须有十年之限制,若派兵如舟山、如天津却断不可。即十年内与别国有事,亦不可真令其帮助,则凡言联络者亦皆应如此。〕一言保护,即无处不当保护,不可如现在浙江之舟山归英保护,天津之铁路归德保护,毫无益而徒资笑也。

  又请二国居间废去遍地通商之约,即更加兵费亦无不可。费如不足,则满州、蒙古缘边之地亦皆可卖,统计所卖之地之值,当近十万万。盖新疆一省之地已不下二万万方里,以至贱之价,每方里亦当卖银五两,是新疆已应得十万万,而吾情愿少得价者,以为十年保护之资也。且价亦不必皆要现钱,凡铁甲船、铁路之钢条、木板、精枪、快炮及应用之一切机器,均可作抵。

  于是广兴学校,无一乡一村不有学校;大开议院,有一官一邑即有议院。募新加坡及新旧金山之华民以练海军,无事则令运载货物往外洋贸易,既可获利,又得熟习航海。尽开中国所有之矿以裕财源,兼以兵法部勒矿夫,有事则每矿皆有兵。多修铁路,多造浅水轮船,以兴商务,以练陆军,以通漕运,以便赈济。商务则立商部集商会,通力合作以收回利权。陆军则召募与抽丁,要须并举。其练之也,站炮台,挖地营,今日征调往某处,明日又易一处,无事如临大敌,彼出此归,不使游惰,而有铁路亦自不甚劳苦,此德国之练法也。战兵专立将帅,守兵则隶于守令,以符汉制,兼可不用差役。

  枪兵尚勇力,炮兵则必通算学,又有所谓工兵专为筑垒浚濠制器之用,此西国之通制也。改官制而设乡官,废书吏而用士人,改订刑律使简而易晓,因以扫除繁冗之簿书。改订税厘章程,出口免税厘,以夺外洋之利。入口重征之,以杜漏卮之渐。土货则于出产之地,一征之而不问所之,以归简易而塞弊窦。讲求种植以裨农政,讲求畜牧以蕃马政,皆有专门之学,皆有专设之官。而由种植以推,则材木不可胜用;由畜牧以推,则牛羊之毳可为呢为褐。兴女学以课妇职,用机器以溥蚕桑。女学成则一家多数人之用。蚕桑不用机器,所以不如外洋。

  日本能以显微镜辨别蚕种,故无病蚕,出丝多而好,中国之大利半为所夺,此受患于无形者也。凡利必兴,凡害必除。西人之所有,吾无不能造,又无不精,如此十年,少可以自立矣。既足自立,则无须保护而人自不敢轻视。每逢换约之年,渐改订约章中之大有损者,援万国公法止许海口及边地通商,不得阑入腹地。今无论东西大小各国皆如此,独中国任人入腹地耳!如不见许,即我通商于彼国之兵轮亦当阑入彼之腹地,此出洋贸易之船所以万不可少,所谓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

  又援各国之例,加重洋货进口之税;如不见许,既我往彼国之货,应照我国进口之税,视他国而独轻矣。去年湖北加洋油厘金止加于中国商民,与西人无与,而西人谓有碍其销路,竟不准行,此皆苦于无以相报也。又援日本之例,不准传天主教、耶稣教,又不准贩鸦片烟。日本此二事极令人佩服;如不见许,即谬设一教亦往彼国传教,纵横骚扰,令主客不相安,一被焚打,即援中国赔教堂之例请赔。

  又自种鸦片烟运往彼国销售,彼禁民不准买,我亦照禁,彼强我开禁,我即令彼先开。但使一国能改订约章,余俱可议改矣。如此始可言强,始可谓之曰国,而礼乐可徐兴矣。大抵行法之要尤有二端:一通外国语言文字,以翻译西书西报,以周知四国之为,以造就使才,以四出盟聘;一广游历以长见识,以增学问,以觇人国之盛衰得失。而二者于商务尤必不可少。现在因不精求此二者,吃亏不细,不可殚述,特无人能悉耳!至于续电线,立邮便局,兴自来水、火,平治道路,辟通草莱,虽近末务,要不可不同时并举。如此又十年,以中国地宝之富,人民之多而聪慧,其为五大洲首出之国也必矣。贝元征昔有言:“外洋之煤铁向尽,中国之矿未开,他日中国挟其煤铁二宗,即足制外洋之死命。”是诚然矣。

  然中国必先自开其矿以图富强,始能制人,不然人将夺我之矿以制我矣。西人亦有言:“中国譬则富室。即湖南一省之矿,足抵外洋各国之矿而有余。无如各国环而居者,皆极贫困之乞儿盗贼也。虽缄縢藏固其可终守乎?”危切之言,不啻箴规我矣!凡事不惮其难,不忧其繁,但当先寻一下手处。今之矿务、商务,已成中西不两立不并存之势。故西人有争自存宜遗种之说,谓必争而后仅得自存,自绵延其种类也。是以矿务、商务,力与争盛,即为下手处。而所以有下手处者,岂他故哉?前所言贤才之力也,而固无望于诸公也。然失今则更不可为,故曰:虽有善者,无如何也。知其无如何,故儒生益不容不出而肩其责,孜孜以教育贤才为务矣,此议立算学格致馆之本意也。而今日又有一种议论,谓圣贤不当计利害。此为自己一身言之,或万无可如何,为一往自靖之计,则可云尔。

  若关四百兆生灵之身家性命,壮于趾而直情径,遂不屑少计利害,是视天下如华山桃林之牛马,听其自生自死,漠然不回其志。开辟以来,无此忍心之圣贤,即圣人言季氏忧在萧墙之内,何尝不动之以利害乎?孟子“一不可敌八”之说,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又何尝不计利害?虽滕文公之艰窘,不过告以强为善以听天,若使孟子不计利害,便当告滕文公兴兵伐齐、楚矣。尧、舜相授受,犹以四海困穷与十六字并传。其时任农者稷,任工者倕,任水土者禹,任山林者益,任教者契,任刑者皋陶,任礼乐者伯夷与夔,而群圣之相与咨谋,又不离乎兵刑六府、鲜食艰食、懋迁有无化居之实事,有一不当计利害者乎?又岂有薄一名一物之不足为,而别求所谓道者乎?是小民之一利一害,无日不往来于圣贤寝兴寤寐之中。

  若今之所谓士,则诚不计利害矣。养民不如农,利民不如工,便民不如商贾,而又不一讲求维持挽救农工商贾之道,而安坐饱食,以高谈空虚无证之文与道。夫坐而论道,三公而已。今之士,止鹜坐言不思起行,是人人为三公矣。吾孔子且下学而上达,今之士止贪上达不勤下学,是人人过孔子矣。及至生民涂炭,万众水火,夺残生于虎口,招余魂于刀俎,则智不足以研几,勇不足以任事,惟抱无益之愤激,而哓哓以取憎。其上焉者,充其才力所至,不过发愤自经已耳,于天下大局何补于毫毛!其平日虚度光阴,益可知矣。

  英教士有李提摩太者,著中国失地失人失财之论,其略曰:“西北边地为俄国陆续侵占者可方六千里,此失地也,而知之者百无一人也。中国五十年前人民已四百二十兆口,以西法养民之政计之,每岁死生相抵外,百人中可多一人,然至今初无所增益也,此失人也,而知之者千无一人也。又以西法阜财之政计之,每岁五家可共生利一铤,然中国方日贫一日也,此失财也。而知之者竟无其人也。”审是,中国之士尚得谓之有学问乎?

  中国修铁路则云无费,然粤商伍某竟捐资数千万为美国包修铁路。中国造轮船则云无费,然闽浙巨商往往自造大轮船挂外国旗号自称洋商。此固在上者驱迫使然,而为士者犹不知商务力量之大,谈及商务,即有鄙屑之意,中国之士尚得谓之晓世事乎?舆图者,为政所必须,尤行军之首务,中国从古至今,无一详而确之图。上海刻《中外舆地图说集成》,要亦书贾射利之书,图则中国旧图,或西人至粗至略之草图,说尤芜杂,挂漏未可尽据。

  去年前敌获得倭兵,其身皆有地图,攻一处即有一处之图,山泽险要,桥梁道路,无一不备,下至山之斜度,川之广狭,皆有比例可寻,故抄袭埋伏,要约期会,虽一走卒能心领其意不致歧误。然西人犹自以为舆图未精,德国特结一舆地会,邀集千百人潜心考究,期以七十年之久然后出图。邹叔绩先生之孙沅帆名代钧,顷在鄂倡为舆图之学,能自译西文之图六百余幅,招股付梓,而人咸非笑之。西人兵法有气球、飞车,最足以乱敌之耳目而多方以误之。往年镇南关缘此失事,今年澎湖又因以不守,中国宜如何讲求仿造及应付之道。偶与人言之,辄以“奇技淫巧”四字一笔抹倒。

  呜呼!中国之士尚得谓之有知识乎?凡此皆不计利害之过也。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下十成死工夫,焉能办成一事?平日务当胸中雪亮,眼明手快,穷理尽性,大公无私,斟酌数千年上之沿革损益,及数千年下之利弊究竟,调剂五大洲政教之盈虚消长,而因应以为变通,使人存政举,利权尽操之自我,外洋皆将仰我鼻息以为生活,又何至有战事。即令付诸衡阳王子之《噩梦》,而万无可为之时,斯益有一息尚存之责。纵然春蚕到死,犹复捣麝成尘。

  古谚曰:“巧妇不能作无米之炊。”然必有米而后作炊,亦不得谓之巧妇矣。然则畏难而就简因陋,一惭之不忍而累及终身,事急又横蛮言战,曾不恤情理之安,亦岂得谓通天地人之为儒,推十合一之为士,为包罗万有,本末兼赅,体用具备之学乎?夫彼之横蛮言战及为闭关绝市之说者,其不计利害也,是教五十里之国之滕文公伐齐、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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