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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六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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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彼全无心肝者,固来谕所云:“胥天下无可责备之人,亦可不责之矣。” (全权与倭相伊藤问答语,已自勒为书。至以中国比为倭之小儿,云:“既欲其长大,又绝其乳,岂得不死?”伊藤云:“中国岂可与孩提并论?”全权语塞。谓他人父亦莫我顾,徒取辱耳!吴清帅闻和议成,身为败物,不敢争论。尽出所藏古玩数百种,托香帅代奏,言可抵偿兵费一千万两。如倭主不要,则转请俄皇说情,别备古玩百种为谢。香帅以嬉笑答之。若吴之荒唐,罕见其匹。) 独怪博学工文、平日自命不凡之士,犹复不知此时为何时,所当为者为何事。溺于考据词章而怙以虚骄,初不辨为某洲某国,概目之曰洋人。动辄夜郎自大,而欲恃其一时之意气,尽驱彼于海外,而闭关绝市,竟若经数十年贤士大夫无术以处之者,彼一出而旦夕可定。及见有识者讲求实学,力挽时局,又恶其形己虚而乘己短也,从而冒之疾之,诋之为异端,訾之为用夷变夏,然则便当高坐拱手以待诛戮耶? (窃谓古有亡国之君,亡国之臣,今则有亡国之士,亡国之民,骛空谈而无实济,而又坚持一不变法之说,以议论为经济,以虚骄为气节,及责以艰巨,又未尝不循循然去之,此亡国之士也。烧教堂,打洋人,明知无益,而快于一逞。于是惑风水而阻开矿、毁电线,周汉之流又从而煽摇之。四川教案甚不易了,各国之房屋皆毁,斯各国之兵船皆至,昂昂上溯者已十余艘,沿途莫敢谁何。或曰:“赔百万千万。”或曰:“数千万止足赔房屋,而货物尚在外,打死之教民尚在外。”法国则曰:“均不必赔;但中国之君中国之官既不能自约束其民,要此君与官何用,我当代为理之。”内外大官惶惧不知所出,各省加意保护之电旨廷寄纷至遝来。 驯至湖北洋人每日游洪山须由督抚衙门派兵保护。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此亡国之民也。士与民足以亡国,虽有窦融、钱镠,复何所资藉!故不变法,即偏安割据亦万万无望,即令不乏揭竿斩木之辈,终必被洋人之枪炮一击而空。衡阳王子愤明季之乱,谓求一操、莽不可得,今即求如李自成、张献忠尚能跳梁中原十数年者,何可得哉?中国今日之人心风俗,政治法度,无一可比数于夷狄,何尝有一毫所谓夏者,即求并列于夷狄犹不可得,乃云变夏乎?陈长镞上书言:“与洋人战不当用枪炮,当一切弃置而专用气。” 然观其文采则美甚,书法则佳甚,中国之名士大抵如此矣。夫洋枪洋炮之利,在西人犹其余事,然亦万无徒手可御之理。殆误于孟子制梃之说耶?然孟子明明提出秦、楚二字,何尝说可挞英、俄、德、法诸国之坚甲利兵乎?且即以炮论之,其最大之克虏伯,能击五六十里,而开花可洞铁尺许者,可使万人同死于一炮。虽断无万人骈肩累足以待炮之理,而其力量所及,要不可不知。由此以推,彼不过发数万炮,而我四百兆之黄种可以无噍类,犹谓气足以敌之乎?况彼之法度政令,工艺器用,有十倍精于此者,初不必尽用蛮攻蛮打而自可从容以取我乎?使我而为西人,决无不瓜分中国者。况倭已得险要,已得命脉,已具席卷囊括之势,独不虑天与不取反受其殃乎?有可幸者,或各国牵制,恐碍商务不即发耳。悲夫! 会见中国所谓道德文章,学问经济,圣贤名士,一齐化为洋奴而已矣。岂不痛哉!岂不痛哉!而犹妄援“攘夷”之说,妄援“距杨、墨”之说,妄援“用夷变夏”之说,妄援“不贵异物贱用异物”之说,妄援“舞干羽于两阶,七旬必有苗格”之说,如死已至眉睫,犹曰我初无病,凡谓我病而进药者,皆异端也。大愚不灵,岂复有加于此者耶?且凡所谓西法,要皆我之固有,我不能有而西人有之,我是以弱焉。则变法者亦复古焉耳,何异之有?然则变法固可以复兴乎?曰:难能也,大势之已散也。然苟变法,犹可以开风气,育人才,备他日偏安割据之用,留黄种之民于一线耳。 独惜夫前此之宽闲岁月,不计此、不为此,及见倭之变法而盛,犹不思效法,反诋之、议之、笑之、咒之。初通商之不变,尚曰不习夷情也。庚申可变矣,乙酉可变矣,而决不变。至乎今日,奄奄一息,忽不度德、不量力,而与能变法之倭战,如泰山压鸡子,如腐肉齿利剑,岂有一幸乎?初闻湘军之见敌即溃也,心虽哀之,未尝不窃喜吾湘人虚骄之气从此可少止矣,久之而骄如故。善夫!左文襄请造轮船之疏曰:“彼既巧,我不能安于拙;彼既有,我不能傲以无。”夫傲之一字,遂足以亡天下而有余。虽有窦融、钱镠,亦将奈此亡国之士与民之傲何哉?) 此尊论所谓不知其何以战,一诂难而语已塞者也。 (战必有所以,曹刿犹能言之,今则民从耶?神福耶?忠之属耶?去年主战之翁同龢辈,不揆所以可战之人心风俗与能战之饷与械,又不筹战胜何以善后,战败何以结局,瞢然侥幸于一胜。偶有一二深识之士出而阻之,即嗤为怯懦,甚则诋为汉奸。虽然,此无势之能审,犹有义之可执也,则亘日穷天,孤行其志,胜败存亡或可不计。及至形见势绌,有百败无一胜,所失膏壤方数千里,沿海八九省海岸曲折逶迤不下三四万里,处处皆可登岸,顾此失彼,日不暇给。守则无此恒河沙数之兵,弃又资敌。而海军煨烬,漭漭大洋悉为敌有,彼进而我不能拒,彼退而我不能追,彼他攻而我不能救,彼寄碇而我不能蹙。彼有优游自得以逸待劳之势,方且意于东而东宜,意于西而西宜,择肥而噬,伺瑕而蹈,顾盼自雄,意气横出;我则望洋而叹,束手无策。 当海军之未亡也,言者欲直捣长崎、横滨,为围魏救赵之计,不知我之海军,且失事于海口,其能得志于外洋乎?训讨操练既属虚文,风涛沙线尤非素习,一泛沧溟,即晕眩呕哕,不能行立。窃恐东西南北之莫辨,不识长崎、横滨之何在,将举踵而却行,适幽燕而南其趾,其能与履险如夷习惯自然之悍敌争旦夕之命于洪涛骇浪中乎?虽海军率雇西人驾驶,其竭诚忠事与否已不可信,而战之一事又岂可责之一二驾驶之人乎?故我之海军,仅能依违近港,虚张声势,初不意真有战事。迨迫以军法,使当大敌,将士环向而泣,至有宵遁者,其不战而溃,不待智者知之矣。然海军之不可用,犹曰中国所短也;中国所长莫如陆军,而奉天败,高丽败,山东败,澎湖又败;旗军败,淮军败,豫军、东军、各省杂募就地召募之军无不败,即威名赫耀之湘军亦败,且较诸军尤为大败。 将领相顾推诿而莫前,乡农至以从军为戒,闻与倭战即缩朒不应募,或已募而中道逃亡。虽将领不得其人,然亦有善调度能苦战者矣;亡死数万人,亦不为少义勇之士矣;而卒至此者,则陆军之于海军又未必相悬殊也。至若饷与械之亡失,大小炮以千计,炮弹以万计,枪以十万计,枪弹以百万计,其他刀矛帐棚锅碗衣服之属,尤琐细不足计。亡失之银钱与工料以千万计,统中国之战守填防月饷加饷储峙一切,又以千万计。司农告匮,外库搜括无遗,下而劝捐勒捐,房捐商捐,加税加厘,息借洋款,息借民财,名目杂出,剔脂钻髓。且陕、甘、云、贵之协饷以及廉若俸与应支之款,概支吾而不发。卷天下所有,曾不能供前敌之一败,而添购军械之款尚无所从出。 去年总署即密向智国订购船械,外洋见中国之危,早即不肯借债,即购物无现钱亦竟不肯售。又虑倭人要截枪炮,偶有至者,亦常被搜查夺去。福建船政局有名无实,从不能造战舰。上海、金陵、天津各机器局工惰器窳,造枪炮甚迟,且非新式快利之器。湖北枪炮厂建造又未毕工,而各局之通患则曰缺费,于是赤手空拳,坐以待毙。向之主战者,乃始目瞠舌挢,神丧胆落,不敢出一语,偶蒙顾问,惟顿首流涕,君臣相持嚎哭而已。而和之势遂不至摇尾乞怜哀鸣缓死不止。愚以为孟浪主战之臣,以人家国为侥幸,事败则置之不理,而逍遥事外,其罪尤加全权一等矣。 京城为之语曰:“宰相合肥天下瘦,司农常熟世间荒。”亦可云恰切。今之衮衮诸公,尤能力顾大局,不分畛域,又能通权达变、讲求实济者,要惟张香帅一人。此次军务,赖其维持帮助,十居八九,惜其才疏而不密,又为政府及全权所压制,不能自由耳。谭云帅来电,深以此间及七督抚之阻和为不然,且笑为好说便宜话。夫空言阻和,诚便宜矣,然不闻云帅之别筹一善策也。与此间私札密电,不过问其家属来往安否,行李运抵何处,应如何照料云云而已!且去年刘襄勤之奉召北援,恐其大用,颇向当路倾轧之,公尔忘私,固如是乎?然则便宜之中,更有便宜者焉。 香帅尝叹曰:“无怪乎合肥之得志也!遍观中外大小臣工,学问非不好,品行非不好,即心术亦未必都不好,然问以大小炮数百种,后膛精枪亦数百种,形式若何,运用若何,某宜水,某宜陆,某利攻,某利守,某利山林,某利平地,其左右前后之炮界何在,昂度低度若何,平线若何,抛物线若何,速率若何,热度若何,远近击力若何,以及水雷旱雷炮台地营一切攻守之具,无一人能知,且并其名亦不能辨,又况西人政事法度之美备,有十倍精于此者。某国当与,某国当拒,某国善良,某国凶狡,吾之联之而备之者,其道何在,宜更无一人知之矣。稍知之者,惟一合肥。国家不用之而谁用乎?”香帅之言明白如此;而近日又有一种议论,谓今日之祸皆由数十年之讲洋务。冤乎! 中国虚度此数十年,何曾有洋务?亦岂有能讲之者?虽有轮船、电线、枪炮等物,皆为洋务之枝叶,且犹不能精,徒奉行故事虚糜帑项而已。惩末流之失,遂谓创始者之非,何异因噎废食、惩羹吹齑乎!且惟数十年士君子徒尚空谈,清流养望,以办洋务为降志辱身,攻击不遗余力,稍知愧耻者,至不敢与办洋务者往来。于是惟下贱无耻不恤声名之人,然后甘心为此。上官明知其非类,窘于无人,遂不得已而用之。有从细崽起为关道者矣,有从马占仕至封圻者矣,人才安得兴?洋务安得有效乎?此皆士君子引嫌自高,不务实事之过矣。 昨见王壬秋上合肥书,痛诋洋务,兼及曾、左,然为合肥画计,则劝其率铁甲船直攻日本,是诚奇计矣。然铁甲船独非洋务乎?且不知测天以辨经纬,能航海乎?不知测地以定方向,能计里乎?不解机器何以行船?不通算学何以开炮?不熟公法不能悬旗,不晓西洋语言不能答邻舟之问,是则铁甲船尤诸洋务之所荟萃;是则中国之名士未尝不知洋务之有用,特己所不知不能,恐一讲洋务,即失其所以为名士之具,不得不忍心詈之耳!且凡詈洋务者,能不衣洋布用洋物乎?抑日用之而不知遂忘之耶?吾仰彼之物以为用,使彼日耗吾之民财,何如皆自制造而自用之,又兼造彼所需用者以相抵御,以留吾民之脂膏耶?即如洋钱一宗,东南各省通行,西人获利无算,中国何以不早仿造?始以为资本太重耳。 今湖北建银元局,购置机器,止费数万金,是亦何难?乃至今始有广东、湖北二局。中国举事著着落后,是以陵迟至有今日,而所谓士者犹坚持旧说,不思变计,又从而冒之诋之。呜呼!亡之犹晚矣。故议变法必先从士始,从士始则必先变科举,使人人自占一门,争自奋于实学,然后人材不可胜用,人材多而天下始有可为矣,舍此更无出身之路,斯浮议亦不攻自破。故变法者非他,务使人人克尽其职,不为坐食之游民而已。考理学、文学者使官礼部,考算学、理财者使官户部,考兵学者使官兵部,考律学者使官刑部,考机器者使掌机局,考测量者使绘舆图,考轮船者使航江海,考枪炮者使备战守,考公法者使充使臣,考医学者使为医官,考农桑者使为农官,考商务者使为通商之官。善夫!西人学校科举之合为一也,有择官选士之意焉。 其成材者升于大书院,各有专门之学以待录用。投考者即于大书院由院长考之,不拘人数,求考即考,一二人可也,百十人可也;不拘时日,随到随考,今日可也,明日可也。所考者又皆有实验:如考算学即令运算,考船学即令驾船,考医学即令治病,考律学即令决狱,考机器即令制器,考天文测量即令运用仪器。中式即面予凭单,差其等第,如中国举人、进士之类。其有殊尤,立即拔用,余俟录用或再考。考每一国大小公私书院,或数万或数十万。又有五家连坐之法,一人不读书五家皆坐罪,故农夫走卒无不读书识字。又有女学校,故妇女无不读书识字。由是小儿得力于母教,方七八岁即知地为球体,月为地之行星,地为日之行星,地自转而成昼夜,地绕日而有寒暑。地凡几洲,凡几国,某国与我亲,某国与我疏,及其大小强弱,均已晓其大概。至于品行心术,固无法以考验,而实即寓于诸学之中,苟其不端,亦决无能善其事而不败露者。况满街有警察吏以举刺之,到处有议院以评论之,又有浓赏厚刑以驱其后,复何忧其不得人哉? 中国之考八股,于品行心术又有何干涉?不惟八股也,策论亦八股也,经学辞章皆八股也;即考算学而不讲实用,犹八股也。故必变科举而后可造就人才,而后可变一切之法矣。此间拟上变法之奏,尚未决定,若不变科举,直不如不变。然揆之当道,亦必不能听。且倭有中国举措必先商之于彼,然后准行之说。若使的确,变法无利于倭而大有害,必不见许,而时势又迫不及待,聊上言以尽心耳。 夫变科举以育人材,开议院以达下情,改官制而少其层累,终身不迁以专其业,及财务、训农、通商、惠工、练兵、制器诸大政,既难行矣。且习气太深,行之转以滋弊,而其行之利病及算学格致可以试之而有效者,断不可不一心讲求,以供窦融、钱镠之用。故与唐绂丞、刘淞芙有于本县设立算学格致馆之议,诚不忍数千年之圣教,四百兆之黄种,一旦斩焉俱尽,而无术以卫之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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