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嗣同集(165)_梦远书城

一六五

　　▼上欧阳中鹄书

　　夫子大人函丈：

　　顷奉赐书，具承福躬嘉畅，训诲周勤，以慰以感！致家严书呈上，河南书亦即驿寄，其中大义微言，既领悉矣。数月来不曾上一笺，因盼尊驾之来，兼心灰意懒也。

　　近来所见，无一不可骇可恸，直不胜言，久之，转觉平常无奇，偶有不如此者，反以为异，斯诚运会矣。不幸躬丁此厄，别无好处，惟古人所意料不及之事，吾得耳而目之，或足夸殚见而已。悲愤至于无可如何，不得不以达观处之。《兔爰》不乐其生则有之，至于披剃为缁流，了不记有是语，转述之失实欤？抑无意偶说而旋忘之欤？

　　惟去年风信紧时，颇存以一个字塞责之意。复妄意天下之人，无不当如此者。及睹和议条款，竟忍以四百兆人民之身家性命，一举而弃之（满、汉之见，至今未化，故视为傥来之物，图自全而已，他非所恤，岂二百五十年之竭力供上，遂无一点好处耶？宜乎台湾之民，闻见弃之信，腐心切齿，以为恩断义绝，开辟以来，无忍心如此者）。大为爽然自失。在已仕者自不当公言怨怼，若乃蚩蚩之氓，方求河西、吴越而不得，即朝秦暮楚，南越北胡（中国之民，从前占籍西洋各国者，几及千万之数，此后当日增矣。近日大官富商之家属，多流寓上海租界请保护），甚至流离颠沛，反面事仇（奉天七州县，倭允还我。而民间有号泣留倭者，且言倭一去，则官又来虐我矣。从而迁者数百户。无告之民，其惨痛乃尔乎），亦将何词以责之？鱼趋渊，雀趋丛，是岂鱼与雀之罪也哉！

　　（诸将待士卒，无不刻谿者。自宋祝帅、魏午庄、李健斋外，虽宿将皆侵扣军饷。去冬蒙朝廷赏颁军士羊皮袄一件，及诸将发交，至扣抵饷银五六两之多。军士赴钦差处诉冤，刘岘帅置之不理。营务处冯莘之流转复助纣为虐，百端抑勒。余虎恩至不令勇丁出营买柴菜，防其控告也。丁槐夙有威名，此次刻扣尤甚。纵兵焚掠其营务处，至为叛兵所杀。李鉴帅初则盼之不来，终则推之不去，大为所苦。甚至自货其精枪快炮供京僚帅府之应酬。董福祥手定新疆，人人称为名将者，且有“总办军务处及军机处需索太多，亏累无从填补”之语，此外更无论矣。军士遂仰倭兵如神仙中人，恨不为所用，以免此冻饿困苦。倭人召募闽广健卒几九万人，故战死者率皆中国人，真倭人阵亡者，自去年至停战，才六百余人而已！无怪战无不胜，攻无不取也。又凡中国购买外洋军械，出使大臣从而分成，及兑价时，经手人又要分成。故吴清帅军有西人已运到枪炮，因扣价太多，不肯发药弹之事。此时西人视中国官吏比于禽兽：故有“文官三只手，武官四只脚”之谑。又以“秽、贿、讳”三字批评中国，一切吏治军政无不识破。署中偶延洋医治病，及间至汉口洋行晤西人之晓华语者，辄故作哀怜慰勉之词来相戏嬲，令人愧怍，无地自容！）

　　君以民为天，民心之涣萃，天心之去留也。（往年威海冰胶，不能进船。去冬严寒胜往年，而倭进攻时，独不合冻。倭固万无蒙天祐之理，而以我之所为，又岂能望有偏祐哉。）然则尊论二十年之期，犹仁恕之至矣。

　　（和者以苟目前，而目前即有万不可当之祸。尤可笑者，当全权定约尚未回华之时，即令各省纷纷撤兵，其续募者，无论行抵何处，即行就地遣散，其息借民款等项一律停止，遂若可恃以久安者。及烟台方换约，即传四喜、同春诸名部演剧矣。台湾苦战三昼夜，仅乃一胜，倭兵复进，遂不可支。鸡笼、沪尾诸险要尽失，可俯瞰省会，万无可守之理，军民扰乱，自相焚杀，死者阗，抚署亦毁。唐薇卿率各官逃走，已登舟矣，复被民兵捉去，幸其家眷辎重前已内渡，仍得遁归，现在南京住家，原品休致。为南面王才数日耳，忠非忠，奸非奸，竟无词以品题之。然倭人遂不血刃而得台北府。并各省前所助所捐之饷械，及张香帅近所助之新式后膛精枪数千，枪弹数百万，现银五十万，一齐送之倭人。计初七开战，至十三失鸡笼，仅七日。国朝两次平台湾皆止七日，抑何报应之巧耶？倭现分兵徇近县，一面攻台南府，刘永福仍困守台南，然决不能久持。且电线久断，无从问讯，但望其能一死，死固无益，因军兴以来，统领死者止左、戴二人，或得以此遮羞耳。杨岐珍见鸡笼之败，事不可为，即率所部内渡，自回福建提台之任；其余湘、淮各勇，多由倭人遣回。隶湘者已渐次抵鄂，闻有千余人，而到者寥寥，盖逃散沿江为匪矣。鄂中正为此大费经营，接应不暇。而李经方派充交割之使，即坐倭之兵舰往台，见倭已得手，径将文书交清，绝不一登岸，别附他国轮船而回，脱卸之巧，毫不费力。台湾之民，初则义愤，继则争乱，终见倭人入城，则又贴耳驯服。入城时秋毫无犯，主客相安。然三日之血战，亦足表暴于天下。所无可如何者，运会耳。又以见起义者仓猝乌合，其不可恃如此。倭既得台北，仍以大枝胜兵回趋奉天。先是倭碍俄人情面，允退侵地，诈为撤兵之状，实阴率精锐赴台湾。所谓七州县，初未尝还我尺地也。特令中国加赔兵费一万万两，始行交还。议久不决，至是骤增兵数万，军械称是、兵轮运送往奉天者，尚络绎不绝。前敌奏报，尚奉“未必即有他意”之旨。迨言者纷纷，又见倭人修浚濠垒，整顿地方，为经久之计，始令前敌戒严。然诸军遣散者已遣，调回者已调，退扎者已退，其余放心解体，优游观望，谁能复有斗志？然则退还者特虚语而已，且恐更进也。一旦决裂，直摧枯拉朽，求如前之节次递败何可得哉！俄人亦未必肯再为缓颊，且俄于珲春日日增兵，多至数十万，西人称其军容之盛古未尝有，意果何在，乃犹梦梦耶！然割地一层，犹是祸之浅者。和约中通商各条，将兵权利权商务税务一网打尽，随地可造机器，可制土货。又将火轮舟车开矿制造等利一网打尽，将来占尽小民生计，并小民之一衣一食皆当仰之以给，自古取人之国，无此酷毒者！况又令出二万万两之巨款，中国几曾有此财力！国家岁入七千万两，仍复散之于下，初非长往不返。西洋各国岁获中国之利八千万两，然丝茶盛时，可抵去三千万两，余五千万两尚亦有货在中国，然已困穷不堪矣。今无端弃掷此数倍之款，即括尽小民脂膏，下至妇女之簪环首饰，犹难取办此数。闻京城特设一借贷衙门，以恭邸主其事，佐之者宰相尚书也。俄国允借一万万两，余向各国分借，皆由俄国作保，将以满洲借令修筑铁路酬其劳绩。其取息之重，自不待言，且恐不能无抵押之事。总之，中国之生死命脉，惟恐不尽授之于人。非惟国也，将合含生之类无一家一人之不亡。窦融、钱镠之事，已万万无望，即求如南宋之稍缓须臾，亦何可得！然则“欲保京城”四字，又何在乎？全权恫喝劫持，皆恃此四字，独不曰“四海为家”乎？此间是以有西迁之请，最为曲突徙薪之法，而迂懦大以为非，可见中国求一明白人不可得矣。又七督抚请俄、德、法居间，暂缓换约，实亦万不得已之策。而全权怒其异己而阻挠和局也，遂以引狼入室奏参张香帅，其肆无忌惮，闻之发指。由是香帅雇用俄国兵舰，以壮声势，兼教练中国水军之举，遂已成而复罢。既而我不联络英，而英与倭合；我不联络俄，而俄又将与倭合。而迂儒又以七督抚之禀为非，坐视全权挟一倭以制天下之死命。不能出一谋，画一策，转以与全权忤者为不然，是诚设淫辞而助之攻，适足为全权吠声之犬而已。）被发左衽，更无待论。

　　（发久被矣，此后但须剪发耳。而祸更有烈于此者，中国不变法以期振作，使外洋入而代为变之，则养生送死之利权一操之外人，可使四百兆黄种之民胥为白种之奴役，即胥化为日本之虾夷、美利坚之红皮土番、印度阿非利加之黑奴！此数者，皆由不自振作，迨他人入室，悉驱之海隅及穷谷寒瘠之区，任其自生自死。黑奴生计日蹙，止堪为奴；红皮土番，初亦不下数百万，今则种类顿少至十数倍；虾夷则澌灭殆尽。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奈何一不知惧乎？今日之乱，古事无可比拟。古所称夷祸，犹是同洲同种之人，偶见为内外耳；今则别是一种，横来吞噬，又各有本国，特视此为外府、为鱼肉，岂复有相容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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