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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〇


  三十

  往年上刘蔚庐师书一通,今识于此,略足见为学大致。其辞曰:

  “久不书候起居,实以籀诵陈编,漫无曾益,愧悚之情,于恩师前尤难可自解。虽有欲陈,援笔辄止,连于致王、贝两君书中,得谂道履绥和为慰!惟奖掖曲加,几于逢人说项,循名课实,赧然无以自容。窃以为易为人所称道,必其人之致饰于外,抚躬省责,益用釐没。迩为学专主船山遗书,辅以广览博取,又得贤师友如瓣姜师之刚健文明,王信余之笃实辉光,涂质初之质直,贝元征之温纯,而又推元征足医嗣同之偏弊。然晤语仅及粗泛,深论之日盖寡。窃以为心气之间,发越最显,见即默喻,多言转足障阂,此古人所以乐乎亲炙也。静式古训,动占丽泽,宜乎日有进矣,而迂拙疏略,日甚一日,视往者英勃之气,退不知几,或者退乃其进欤?前命肆力《四书训义》,伏读一过,不敢自谓有得也。然于‘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始知内省不疚之后,大有功力,非一省即已。虽然,功力果安在?以意逆之,殆《中庸》之云乎?

  夫欲不忧惧,必先省无可忧惧,所谓无疚也。无可忧惧,仍不能不忧惧,则亦忧惧之而已矣。故以无可忧惧治忧惧,不如以忧惧治忧惧。若曰无可忧而忧,无可惧而惧,是则可忧也,是则可惧也。《中庸》曰:‘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戒慎焉斯可矣,奚为其恐惧乎?苟非至愚至妄,其于不睹不闻之顷,自当天机内畅,舒气外余,而必皇皇焉恐且惧者何哉?且恐惧果安属乎?以为事耶,则不与忧惧之君子异矣。以为私耶欲耶,犹粗言之也。求之而不得,盖亦喜怒哀乐已尔。其未发也,不滞于喜,不滞于怒,不滞于哀,不滞于乐。虽不滞也,有无过不及之则焉,故曰‘中’。

  其已发也,无过不及之喜,无过不及之怒,无过不及之哀,无过不及之乐,虽无过不及也,有不滞之机焉,故曰‘和’。天以之化生万物,人以之经纬万端,戒慎其中和,恐惧其未中和,不必其无忧惧也,而非犹夫人之忧惧也。返其忧惧之施之囿于事者,归之于理,则存诚之学也。举其忧惧之由之柄于天于人者,责之于己,则立命之说也。是故不必其无忧惧也,易以地为判霄壤矣。嗣同蚤岁瞽瞀,不自揣量,喜谈经世略,乃正其不能自治喜怒哀乐之见端,苟不自治,何暇治人?苟欲自治,又何暇言治人?即欲治人,亦本诸喜怒哀乐而已矣。第所谓未发者,又有疑焉。人非木石,欲其冥而无思,悬而无薄,幽求之梦寐,远期之终身,实无此冥与悬之一会。本所无而强致之,是以目喻心之异说也,是泥沙金玉两无可著也,是人而木石之也,而人固不能也。

  然则未发者何心耶?既未发矣,又焉知中?又焉知不中?曰:是亦戒慎之心也,是亦恐惧之心也。舍此无以为未发,即无以为中,亦无以为心也,舍此更无以为不忧惧之君子也。嗟乎!躬不逮言,古者攸耻。以嗣同而言及此,夫亦僭越无等矣。故虽有贤师友如前所云,犹不敢臆说瞽论,迟重其发,即书报阙然,皆职此故。既而思违教如此其久,相去如此其远,则非亲炙之不言而喻者比,默而息乎,其奚以考镜得失?辄敢龠缕,惟裁示焉,然已不胜其恧而汗濡背也。”

  三十一

  于征诛观世变,则三代之誓词,周不如殷,殷不如夏,夏不如虞。不知揖让亦然。尧让于舜,舜一辞而已;舜让于禹,禹乃辞至再三。禹岂劣于舜哉?则以时有不同,而处夫运之渐降也。尧之时,民方昏垫,思得大圣人治之,而在廷诸臣,又有凶嚚之属,舜知舍己其谁,于是坦然受之不惑。舜之时,天下乂安,民乐于治,而民之知识亦日启,其上师师贤圣皆帝王之器,此禹所以不敢径遂也。

  夫禹非苟辞焉,而求合于人也。使如舜之一辞即受,天下必有起而议其后者,是不几负舜之托乎?故必自尽其礼,而后可以为人上。是何也?运为之也。运之行也,益久而益替,惟圣人能挽其替而归诸隆。即处圣人之不幸而当运之极,亦能与运转移,通变以渐而救其失,使将替者不遽替,已替者不更替,以尽礼为驭运之微权,而运失其权焉,于是乃可以长治。然而圣人不常见,愚不肖又杂然朋兴而不已。一彼一此,终必底于无可为。及其既久,虽有圣人起,亦莫能争于千年之扰攘,使一旦咸归于治。以是一治一乱之天下,往往乱常而治偶,乱久而治暂,乱速而治缓,乱多而治寡,乱易而治难。

  三十二

  管仲事子纠而欲杀桓公,魏徵事建成而欲杀太宗,是皆忠于其主也。杀桓公不克,而子纠以之杀;杀太宗不克,而建成以之杀,是皆不幸于其主也。以杀桓公不克而杀子纠之管仲,反而事桓公;以杀太宗不克而杀建成之魏徵,反而事太宗,何其前后谬欤?而论者责魏徵也严,责管仲也宽,殆以孔子之原之欤?非也。太宗,弟也;桓公,兄也。

  谭嗣同曰:使桓公而弟,子纠而兄,仲其能死之乎?何以知其不能也?曰:以交于鲍叔而知之。夫管、鲍之交,才也而知其所胜,过也而有以相谅。气类之相通,亲于肺腑,忧乐之与共,逾于骨肉。其交之深而可恃有如此。以管、鲍之交之深而可恃,不共事一公子,而各主其主。何也?曰:惟管、鲍之交之深而可恃,然后可以不共事一公子,而各主其主。方襄公之弑也,桓公奔莒,子纠奔鲁,桓公与子纠年未必不相若也,才亦未必相远也。莒之小,鲁之弱,又未必相悬殊也。桓公可立,子纠亦可立,则正不知立之在谁也。使仲与叔共事一公子,此一公子立斯已矣,不立则仲与叔遂俱死。即不死,亦必不得志于齐国,度仲之智必不出此。彼其心未必不以平日相知之素,重以死生不相背负之约,不幸而蒙难,皆能有以相急而阴为之地,以使得志于齐国。于是遂不共事一公子而各主其主,而无所疑。然则带钩之射,桓公不幸而贯胸洞肋,则子纠立而仲相,仲于叔亦必阴为之地,以使得志于齐国。

  夫桓公、子纠,必有一得国者也。此得则彼失,彼得则此失,而仲与叔则无往而不得也。故仲之不死,于其与叔各事一公子以出,则已决矣。不然,子纠既杀以后,堂阜未祓以前,桓公怒且不测,乃仲急自请行,若有卿相之荣,惟恐往取之不速者。彼仲一败军之虏耳,亦何恃不恐哉?则诚逆知叔之为之地也。世言交友,咸慕管、鲍,夫管、鲍之交,岂不甚善,然迹其君臣之际,吾恐食禄养交者得而践也。孔子仁管仲,第即其功言之,死不死之心,未尝深论焉。其间果有难言者哉?嗣同持此论久矣,或訾其刻核,后读《吕览·不广篇》,竟说其事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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