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谭嗣同 > 谭嗣同集 | 上页 下页
一六一


  三十三

  以《秦誓》殿二帝三王之书,邵子谓知代周者秦也。此说亦未可厚非。国之兴亡,至诚前知,岂非有显然可见之理乎?秦据文、武龙兴之地,临天下之吭背,地广民强,其兴也不待智者而后明也。安知非欲周知秦有可兴之势,因惧而修德耶?又安知非欲秦知虽有可兴之势,要当如穆公自知其过,倾心耆老,不可力征经营,自贻伊戚耶?由今而观《诗》终《商颂》,先周者也;《书》终《秦誓》,后周者也。特邵子旷理任数,适取疑耳。

  三十四

  兴必有祥,亡必有妖。祥岂必谶纬书所纪之图册符瑞哉?君子是也。妖岂必五行志所陈之灾沴屙眚哉?小人是也。

  三十五

  刃交矢集,是谓外患。患外者,富贵少而贫贱多。鱼烂瓜溃,是谓内患。患内者,贫贱轻而富贵重。然而则既有内外之辨矣,人能宏道,无如命何!巢、许、申徒,有所恶而逃之也。

  三十六

  封建之废,事势所必尔,非秦所能为。孟子答梁襄王曰:“定于一。”是即废封建之说也。穷变通久,圣贤第视乎其时,乌有法之可言哉?故曰:“地球浑一,则中外之变定。”

  三十七

  荀仲豫曰:“汉高祖、光武当大乱之后,土旷人稀,可行井田而不行。非此时而行井田,骚扰不一矣。”案井田与封建同为天之所废,无能复兴。惟限田之法,差近治理,然亦必行之于开创之始。夫开创之盛,其惟秦乎?六而一之,国而郡县之,东极于海,南跨乎越,西北逼匈奴,数万里咸奉一主,开辟以来未尝有也。当此之时,天下惫极,农粟不足供转饷,女布不足应箕敛,忍死竭力,以效使令,沟壑之瘠,居九州之强半。

  然而秦令夕下,朝已奉行,凿五羊,填东海,筑长城,车驾遨游,军旅四出,死生劳逸,惟上所命,而不暇自爱。何也?其势张,故令无不行也;其威积,故人无不从也;其力果,故事无不举也。甚矣,兴朝盛气之大可用也。虽令以残暴不仁,使即死地,且罔敢不率,使有语以先王之道者,与其销兵,孰如限田?与其独取,孰如均分?与其焚书坑士,孰如诛豪强、严兼并?藉易行之时,行易行之政,又有使民不敢不行之权。其臻先王之治,犹星辰之倾西,江河之就东,浩浩其孰御之?时乎时乎!万世而一时也。惜乎其不出此也!

  三十八

  先仲兄喜论兵,嗣同承其意为《兵制论》,属草未卒,而罹原隰之痛,委废箧衍,不复省视。每一检校,辄摧怆不容精思。稍稍次第首尾,十不尽一,极知于论者之意无当焉。其略曰:“匪用兵之难,选与养之实难,养不得其道,患无以御寇;选不得其人,是亦寇而已矣。今牧马于郊,皆踶趹不羁,又不通其意,饥渴不时,则见其冲突狂跃,躏民之田,坏民之庐,啮竹木禾麻,充斥道路,行旅为断。猝有暴者起执而尽杀之,其主无敢孰何?是故兵可用不可用,先观其有制无制。

  今天下兵满矣,城以为之居,室以为之息,衣食取于是,妻子聚于是,幼壮老死,不出其间,又无征敛徭役之苦,待之如此其勤且厚,所以冀其一战至切也。一旦有事,鼓之前进,眙盱趑趄,相顾错愕,未及面敌,已弃甲遁,国家知其不可恃,易兵而勇,然后数收其功。然勇率旅人流亡之属,恒相聚焚掠,虐过于贼,虽严刑不为止,不则讴吟思归,往往逸去。迨英锐略尽,遇敌遂不可支。是故勇可用不可久,久不暴则弱;兵可久不可用,用则败北。不可久者弊在选,而日羁縻之不思所以易;不可用者弊在养,而日休息之不思所以振。不十年,天下无可用之兵。无他,兵有余,制不足也。欲定制,不外选与养。夫选,未可执涂之人而遍察之也,必出于科目而后可。

  今之武科得士,岁以千计,然皆老死田陇,即一二得官者,浮沉散秩,无一人一士之权。是设科取之,适以废之。欲毋废之,必选而入兵。侍卫可长千人,进士长百人,举人长十人,武生则兵也。欲为兵,必先为武生。兵中贤者,递迁而上,尤必用土著,俾无他往。守其祖宗坟墓之墟则力奋,战于乡闾长养之地则势审。平居无骚扰之端,征发无逃亡之患。如此则兵不择而精,气不鼓而壮,且武科亦不虚设。是一振而积弱祛,一举而众善备。

  自古养兵之法,多不可行。可行又不可久而无弊。然则奈何?曰:‘谨于形名,察于分数而已。’兵者名也,一兵即有一兵之效。名所从生之形也,形生名,而名还以正乎形。一兵即有一兵之效。积而千而万,犹一兵也,而效则千万。效著而兵可以寡。兵寡效著,可以应卒,可以应泛。应而有往来,往来而有彼此,彼此而有分合,分合而有居行,居行而有奇正,奇正而有纵横,纵横而有经纬,经纬备而成章。恢恢之网,弥布宇内。如岳之峙,如风之随,如率然之还相救,如神龙之不可测,此分数之说也。

  若今之兵勇,渐令归农,如此则兵减而农多,武修而用节。兵减农多,武修用节,无之不可,天下不足平也。宣王中兴,诗咏选徒。孔子曰:‘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兵不选且教,非徒弃兵,将弃国。以弃国之行,求用兵之效,而欲无糜烂斯民,涂一世于锋镝也,诚难。”


梦远书城(my285.pro)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