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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十七

  以人之游魂而变我耶?我不知其谁也。以我之游魂而变人耶?我不知其谁也。以今日之我,不知前后之我;则前后之我,亦必不知今日之我。试以前后之我,视今日之我,以今日之我,视前后之我,则所谓我,皆他人也。所谓我皆他人,安知所谓他人不皆我耶?原始反终,大《易》所以知生死,于以见万物一体,无容以自囿者自私也。

  大至于地球,而丽天之星皆为地球,其数百千万亿而未止也。小至于虫豸,而一滴之水,皆有虫豸,其数百千万亿而未止也。以丽天之星视地球,则地球虽海粟仓稊可矣。以一滴之水视虫豸,则虫豸虽巴蛇溟鲲可矣。鸢飞鱼跃,《中庸》所以察上下,于以见大道为公,无容以自私者自囿也。

  十八

  有好芝菌导引之说者,自以为冷然仙矣。就问之曰:“如子之术,可不死乎?”曰:“然。”曰:“是诚大可哀也已。人生数十年耳,与我周旋其间,无论天合人合,能六七十年者寡矣,然君子犹以为憾。使百年,则先乎我与同乎我者无存矣。更百年以至于无穷,则后乎我与后乎后乎我者又无存矣。新进后生,与我皆不习,念我同游,云徂何往?即我所生之子姓,亦或更数世而不可问,于斯时也,有泫然悲耳。乌睹所谓神仙之乐耶?而徒以块然之身,独立不坏,以与阴阳造化争衡。反不如顺时而死,犹不至四顾无亲,而恻怆感悼,以戾乎人道之常也。即谓神仙隳聪黜明,不复有知,则是石与土而已矣。土石虽寿,不得谓之生。人至无知,其心已死,身虽存,奚贵乎?而况乎犹未能也。”

  十九

  北人有出殃之说,南人谓之出死。纪文达公言幼尝亲见,余七岁时亦见之。如炊烟没空,高卑方位,悉如日者言,惟时日不仇。盖《周易》所谓游魂,而横渠张子之论生死者也。

  二十

  方余之遭仲兄忧,偕从子传简困顿海上也,眄云水之混茫,夕营魂而九逝,心诵《南华》,用深感乎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之言。死者长已矣,生者待死而未遽死。未遽死,岂得谓之无死哉?待焉已耳!是故今日之我虽生,昨日之我死已久矣,至明日而今日之我又死。自一息而百年,往者死,来者生,绝续无间,回环无端,固不必眼无光口、无音而后死也。阅一年,则谓之增而不知其减也;易一境,则谓之舒而不知其蹙也。生而有即续之死,人之所以哀逝;死而终无可绝之生,天之所以显仁。衡阳王子曰:“未生之天地,今日是也;已生之天地,今日是也。”又曰:“以为德之已得,功之已成,皆逝者也。”夫川上之叹。虽圣人不能据天地之运以为己私。天与人固若是之不相谋也,而岂庄生河汉其言哉?虽然,若不委穷达素抱,深可惜夫!惟驰域外之观,极不忘情天下耳。

  二十一

  国初湖北学者,当推胡石庄为最。所著《读书说》,盖《绎志》之外篇,视《绎志》稍粗矣。书久佚,仅见于李申耆《绎志序》。嗣同随任湖北,访得其书,属友人进于赵学政尚辅,为之重梓。其论春正月,秋七月,寒暑常甚于冬夏,以为历算积差之失,则非也。若然,则生物皆失其时矣。故验时于草木,信于日星,若夫寒暑之盛,积久而然也。冬而至于正月,夏而至于七月,积寒暑既久矣,而风亦足以使之。

  凡北风凉而南风温,所从来之地异,赤道南则反是,其理易明。独东风长养,西风肃杀者,纾疾之势异耳。风本止有南北,而无东西。其有东西,则因偶随山川形势,或潮汐涨缩,或两风相激,地球东转,风常落后,故东风缓而纾;若人觉有西风,则其行必速过于地,故西风劲而疾。推此凡云之自西而东即不雨者,亦由西风劲疾太甚,驱使顺地行去,不能渟蓄致雨耳。

  二十二

  同县邱谷士先生之稑幽求钟律,钩索元音,从古乐久废之余,独传候气定律之法。殆由天授,非第人力。由是吾乡之乐有声天下,先生著有《律音汇考》,已邀乙览。刘蔚庐师复作《琴旨申邱》,发明奥窔,其道益显。而嗣同微有憾者,诸器具备,独阙比竹之管,好学博闻之士,所当补其漏略者也。

  二十三

  昔人所谓淫声,靡靡而已。今则专尚鄙促激厉,视古之靡靡,且如《咸英》、《韶》、《頀》。此风会之大变,治乱之大闲,华夷之大辨,生死之大源。然非精审独至,不能察也。

  二十四

  三古之士,没齿礼乐,盖罔不份份矣。汉兴,张皇坠遗,仅乃皮傅,自时厥后,器虽不备,然观其文辞行谊,类有一舂一容雍穆之遗风。赵宋儒先致叹成材之难,思有以启佑学者,刊剥华采,指归实践,绳准秩然,动中分寸。读书曰“丧志”,能文曰“不幸”。用为灭质溺心之戒,峻拔绝俗,矫振颓流,可谓笃信果力,孤臻千仞,礼教以昌,而乐之意亦浸衰矣。夫严乎实而无文,惟夷道则然,气机先兆,代有同悲。今之海国,务实益迫,而卒以厉民,大雅不作,罔敢知厥攸届也。《记》曰:“声音之道微矣哉。”矧无声之乐,无体之礼,尤微乎其微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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