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谭嗣同 > 谭嗣同集 | 上页 下页
一五七


  十二

  西人谓正方形体,皆人力所造,天地自然所生者无有,以证地圆之说。地圆本无可疑,何必取证于此。如以此论,则甘肃花马池之盐根,皆等边直角,六面立方形体。藿香紫苏之梗,亦间有正方,其交角皆九十度者。又凡金石类之质点,皆具方形,谁谓无正方之物乎?

  十三

  圣人之言,无可革也,而治历明时,《易》独许之以革。盖在天者即为理,虽圣人不能固执一理以囿天,积千百世之人心,其思愈密;阅千百年之天变,其测愈真。故西学之天文历算,皆革古法,钦天监以之授时而不闻差忒。革而当,圣人之所许也。

  十四

  释氏之末流,灭裂天地,等诸声光之幻,以求合所谓空寂。此不惟自绝于天地,乃并不知有声光。夫天地非幻,即声光亦至实,声光虽无体,而以所凭之气为体。光一而已,其行也,气为光所烁而相射以流也。声一而已,其行也,气为声所迫而相禅以鸣也。然而光疾而声迟,非有异气,光于气近乎迎,声于气近乎距,而其本体亦自分轻重之差也。光发于此,倏达于彼,无所阂即无所待,故曰:“轻以疾。”今夫隙中之日,篝中之火,自旁而观,见其一缕直达,是即其体。不惟火日也,人目之光亦然。视之所及,皆其光之所及,日月星辰之光至地,其气亦至焉。人目之光至日月星辰,其气亦至焉。轻以疾,故能远也。声发于此,逾时始达于彼,有传递,即有绝续,故曰:“重以迟。”

  今夫山谷之应响,林木之号风,其进皆有序,而其返也亦有序,是即其体。视所至之远迩为往返之久暂,其进出于形,与形相击,或形与气相摩,或气与气相荡。其返则气为形所阻,而气与气还相激以成声。无阻则无返,无阻无返则气以平,平斯弱,弱斯尽矣。重以迟,故不能远也。验声光之迟疾,尤莫近于声光并发之时。雷与炮去人虽远,其电光火光随发随见,而其声则不论巨细猛缓,必须十四秒之久,始行十里。

  若地气极寒则加疾,极热亦稍迟;冬与夜闻声较清于夏与日者,亦寒则气凝而厚,热则气散而薄之变也。且声不惟迟于光,并迟于有质之物,故丸先至而炮后闻,而光则与电同体,电虽速于光,仍可名为光之速。然则天地间至疾者莫如光。至迟者莫如声也。光虽至疾而所被有先后次第,有先后次第则有行之迹而可算,特相授之际甚密,无由纪其数,或谓一秒约行六十五万里,亦举大略耳。古圣人正五色以养明,定六律以养聪,岂能凭虚无而创造哉?亦实有是物而不容废也。嗟乎!耳目之用至广也,亦至贵也。光驰其焜耀而引人速,声蓄其渟回而感人深,礼乐且藉以表著,而可不慎乎?

  十五

  今有所谓地学者,考察僵石,得其生物,因知洪荒以上寒暑燥湿之异候,山海水陆之改形,百昌万汇,亲上亲下,蜎飞蠕动之殊状,冰期火期之变,石刀铜刀之奇。可得而据者,仅乃地面三四十里之深,则已不胜,其时代之渺远,而罄竹千亩,不足书其纪矣。即其所及知,以究天地生物之序,盖莫先螺蛤之属,而鱼属次之,蛇黾之属又次之,鸟兽又次之,而人其最后焉者也。人之初生,浑浑灏灏,肉食而露处,若有知,若无知,殆亦无以自远于螺蛤鱼蛇黾鸟兽焉。有智者出,规画榛莽,有以养,有以卫,拔其身于螺蛤鱼蛇黾鸟兽之中,固已切切然全生远害,而有以自立,然于夷狄也亦无辨。

  于是独有圣人者,利之以器用,文之以等威,经之以礼义,纬之以法政,纪之以伦类,纲之以师长;又恐其久而渐弛也,创制文字,载着图箓,发天道之精微,明人事之必不容己,俾知圣人之教,皆本于人性之自然,非有矫揉于其间。由之而吉,背之而凶,内反之而自足,叛去之而卒无所归,而教以不陨绝于天下。故人,至贵者也,天地阅几千万亿至不可年,而后有人。故《诗》、《书》,人道之至贵者也,人阅几千万亿至不可年,而后有《诗》、《书》,有《诗》、《书》,而后人终以不沦于螺蛤鱼蛇黾鸟兽,抑终以不沦于夷狄。

  今之时,中西争雄,中国日弱而下,西人日强而上。上而无已,下而不忧,则必废《诗》、《书》而夷狄,则亦可反夷狄而螺蛤鱼蛇黾鸟兽,以渐澌灭,而至于无丛生之草,周而燎之,求其不燔以有遗种也,岂有幸乎?求其不燔以有遗种,则又非深闭固拒而已也。则必恃其中之有人焉,起而扑灭之,而焰以不延也。故中国圣人之道,无可云变也,而于卫中国圣人之道,以为扑灭之具,其若测算制造农矿工商者,独不深察而殊旌之,甚且耻言焉,又何以为哉?

  嗟乎!天地之生生,人性之存存,往圣之有经,诗书之有灵。自此而几千万亿至不可年,必有大圣人出,以道之至神,御器之至精,驱彗孛而挞沧溟,浑一地球之五大洲,而皆为自主之民,斯为开创之极隆,而别味辨声被色之伦,赖以不即于冥也。

  十六

  《春秋》“震夷伯之庙”,左氏谬言展氏有隐慝。由是人世彰瘅之柄,举以归诸雷霆,盖莫不以为诚然矣。而百世之上,有王仲任者,独不信之。所称背上火迹,俗云天书。图画力士,左引连鼓,右推椎,皆与今同,虚妄之谈,几二千年而未已。但今之说雷家或辨其字,图雷家又傅以翼,为小异耳。夫雷即电之声也,今之电学家,不惟习睹其光,并能谛审其质,或燥或湿,惟所取携,乌睹所谓神异乎?

  西人有防雷钟者,累累梁间,如铃如铎,雷将至,则钟如其所至之方而鸣,得以豫设机械,至即尽取其电转鬻,获利甚厚。雷而有神,顾被辱如此乎?然则为雷所震者,非有隐慝也,特无器以制之耳。汉人习闻谶纬五行之说,其诞至不可诘,王氏生于其时,乃能卓然不惑,指摘其失,持论虽时近偏矫,甚至非圣无法。然统观始末,弃短取长,亦可谓豪杰之士哉!


梦远书城(my285.pro)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