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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党


  朋党之祸,与国之终始,然未有本朝国统中绝,而朋党尚一胜一负,浸淫而不已,直可为一笑者也。

  初,归德沈鲤、江夏郭正域为物望所归,沈一贯承王锡爵、赵志皋之后当国,布列其私人于要地,相与扼之。妖书事起,一贯承上怒,欲陷鲤及正域,悉收其往来游客拷系之,正域几不免。部郎于玉立独左右之,亦被斥。会无锡顾宪成罢归,创东林书院讲学,讥切朝政,而玉立与焉。其后,一贯之败,攻者多讲学东林之徒也。

  宪成死,方从哲入政府,凡附东林者皆以法谪之。当是时,神宗欲废太子,而立其爱妃郑氏之子福王,王锡爵、沈一贯暇豫之,而方从哲则郑氏之私人也,故一时言国本者俱谓之东林。光宗立,郑氏自危,乃献美人以结欢于上,于是官因郑氏者得不废。光宗既为郑氏所败,宫中多郑氏之党,而魏忠贤得权于熹宗。然其时,诸为从哲所谪者皆起,遂以为东林一时之盛矣。

  魏忠贤用事,小人作点将录,进之忠贤,因之为东林党人碑,坐贬死者数百人。毅宗诛魏忠贤,凡官因魏忠贤者,定为逆案。逆案之人乃出奇计,导虏人入喜峰口,薄都城。时袁崇焕任边事,崇焕故附东林者也,因以计陷之,崇焕受诛。毅宗亦遂疑朝廷之上有所谓东林者也,思以抑之。杨嗣昌有宠于上,夺情入相,不为黄道周所容,上因不悦道周。道周故与周之夔交恶,娄人张溥为复社,之夔以其事上之,谓复社主自道周,收道周入狱,周延儒再相,其事乃解。

  马士英立弘光,逆案之人阮大铖从中为之画计,弘光德之,且以为魏忠贤故郑氏之党,其附之者常欲立其父福王者也,于是在逆案者尽用之,而以降贼之名斩复社周锺,捕魏学濂、陈名夏,又作蝗蝻录,言复社为东林之孽。虏设伪朝,其相冯铨,故逆案人也,颇引用其类。及陈名夏亡命入虏,其酋听之,而汉人之仕于虏者,以为东林云。

  欧阳子曰:“小人无朋,惟君子有之。”吾于东林观之,以为不然。东林之起,不过数人耳,未尝有名籍相标榜也。其后以言国本者归之,以劾阉人者归之,所谓党人者,乃小人妄指以实之耳。彼君子者,未尝曰“吾约党人而言国本也,劾阉人也”。复社乃场屋人习气,于东林何与,而亦归之耶?宗庙亡矣,亡日尚矣,归于何党矣?使昔之东林者果有门户,而在此为不仁之甚者也,是故君子必无朋者也。仁义何常之有?蹈之则为君子,违之则为小人。黄允称于郭泰,邢恕学于程氏,苟必曰吾党人也,则世无小人矣;程颐之于苏轼,文天祥之于李庭芝,苟必曰非吾党人也,则世无君子矣。魏忠贤既诛,凡官因魏忠贤者,以国法斩之,可诛者半,可赦者半,其时之君子,居前不能令人轾,居后不能令人轩,徒以空文锢天下之小人,别小人为一朋,真若自以为一朋者,卒使其害至于亡国,则欧阳子之一言误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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