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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建


  自三代以后,乱天下者无如夷狄矣,遂以为五德沴眚之运。然以余观之,则是废封建之罪也。

  秦未有天下,夷狄之为患于中国也,不过侵盗而已,至甚者杀幽王于骊山,奔襄王于汜邑。然幽王之祸,申侯召之,襄王之祸,子带为内应,其时之戎狄皆属于申侯、子带,非自能为主者也。及秦灭六国,然后竭天下之力以筑长城,徙徒谪戍以充之,于是天下不胜其苦,起而亡秦。世皆曰:“秦之天下已安已治矣,其为此者非也”,不知秦不并力于胡,即秦不以胜、广亡,而胡之所以患秦者,当不下于胜、广,彼秦王岂得已而为之乎?

  是故汉之天下,非武帝远略,破碎其种落,使十世之后不能复振,则怀、愍之祸不在易姓;唐之天下,非沿边尽为节度府,则衰弱之形不遗于宋。自秦至今一千八百七十四年,中国为夷狄所割者四百二十八年,为所据者二百二十六年,而号为全盛之时,亦必使国家之赋税十之三耗于岁币,十之四耗于戍卒,而又荐女以事之,卑辞以副之,夫然后可以仅免。乃自尧以至于秦二千一百三十七年,独无此事,此何也?岂夷狄怯于昔而勇于今哉?则封建与不封建之故也。

  今以天下之大,使虏一入盗边,则征发之不暇,赋税之无度。战国之时,六国边于匈奴,当是时,秦之志在灭六国,燕赵之志在拒秦,而以其馀力支匈奴。当是时,未闻秦调兵食于外,燕加赋于境内,赵乞师于与国也,则一国之足以自支一国亦明矣。乃以天下守一隅而不足者,势使之然也。

  若封建之时,兵民不分,君之视民犹子弟,民之视君犹父母,无事则耕,有事则战,所谓力役之征者,不用之于兴筑,即用之于攻守,故秦欲取荆,王翦度用六十万人,其汉兵以伏马邑旁者其盛,乃三十馀万,唐之兵不过百万,宋兵至庆历而极,亦一百二十五万。古今天下兵数如此,秦国虽大,非即民为兵,亦安能以六十万攻一国哉!赵至争上党之时,土宇狭矣,而赵括所将犹四十五万人;春秋,江、黄、陈、蔡之属各足自守,使其为兵者仰食于上,则国非其国矣。侯、卫既罢,秦人犹循故法,发及闾左,而疆土广大,行戍塞下,至数千里之远,于是戍卒变生。汉惩其失,谪发罪人,所谓力役者出钱以偿之,而行间之事遂不与焉。兵民为二,盖自汉始也。是故废封建则兵民不得不分,分兵民则不得不以民养兵,以民养兵则天下不得不困。贾谊曰:“匈奴之众不过汉一大县,然匈奴之众皆兵也。以匈奴之民与汉较,不能当百之一;以匈奴之兵与汉较,则未始不可相若矣。”何也?汉欲聚一大县之兵,势不得不发天下之卒,欲养一大县之兵,势不得不征天下之赋,故曰其势然也。历观夷狄之取中国也,其平时累入以挠之,重构以瘠之,相与守之数十年,中国未有不困绌。乘其内忧,不过一战,而天下之群县皆望风降附矣。向使列国棋置,一国衰弱,一国富强,有暇者,又有坚者,虏能以其法取彼,未必能以其法取此,岂有一战而得志于天下如此而易易乎?

  呜呼!古之有天下者,日用其精神于礼乐刑政,故能致治隆平。后之有天下者,其精神日用于疆场,故其为治出于苟且。然则废封建之害至于如此,而或者犹以谓诸侯之盛强,使天子徒建空名于上。夫即不幸而失天下于诸侯,是犹以中国人之人治中国之地,亦何至率兽而食人,为夷狄所寝覆乎!吾以谓恶伤其类者然且不为,况乎其不至于是乎!后之圣人复起,必将恸然于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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