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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二 奏草(二)


  ▼论叙迁幸之由状

  臣前日蒙恩召见,陛下叙说泾原叛卒惊犯宫阙及初行幸之事,因自克责,辞旨过深。臣奏云:“陛下引咎在躬,诚尧舜至德之意。臣窃有所见,以为致今日之患者,群臣之罪也。”陛下又曰:“卿以君臣之礼,不忍归过于朕,故有此言。然自古国家兴衰,皆有天命,今遇此厄运,虽则是朕失德,亦因事不由人。”未及对诏之间,陛下遂言及宗祧,涕泗交集。主忧臣愤,人理之常,情激于衷,不觉呜咽。旋属游瓌请对,臣言未获毕辞,今辄上烦,以尽愚恳。

  臣所谓致今日之患,是群臣之罪者,非敢徒饰浮说,苟宽圣怀,事皆有由,言庶可复。自胡羯称乱,遗患未除,朝廷因循,久务容养,事多僭越,礼阙会朝。陛下神武统天,将壹区宇,乃命将帅,四征不庭。凶渠稽诛,逆将继乱,兵连祸结,行及三年。征师四方,无远不暨,父子诀别,夫妻分离,一人征行,十室资奉,居者有馈送之苦,行者有锋刃之忧,去留骚然,而闾里不宁矣。聚兵日众,供费日多,常赋不充,乃令促限;促限才毕,复命加征;加征既殚,又使别配;别配不足,于是榷算之科设,率贷之法兴。禁防滋章,条目纤碎,吏不堪命,人无聊生。农桑废于征呼,膏血竭于笞捶,市井愁苦,室家怨咨,兆庶嗷然,而郡邑不宁矣。

  边陲之戍,用保封疆;禁卫之师,以备巡警。二者或阙,则生戎心。国之大防,莫重于此。陛下急于靖难,累遣东征,边备空虚,亲军寡弱。寻又捜阅私牧以取马,簿责将家以出兵。凡有私牧者,例元勋贵戚之门;所谓将家者,皆统帅岳牧之后。是乃尝蒙亲委,或著忠劳,复除征徭,固有常典。

  今忽夺其畜牧,事其子孙,有乞假以给资装,有破产以营卒乘,道路凄悯,部曲感伤,贵位崇勋,孰不解体?加以聚敛之法,毂下尤严。邸第侯王,咸输屋税,禆贩夫妇,毕算缗钱。贵而不见优,近而不见异,其为愤戚,又甚诸方。诛求转繁,庶类恐惧,兴发无已,群情动揺,朝野嚣然,而京邑关畿不宁矣。陛下又以百度弛废,志期肃清,持义以掩恩,任法以成理,神断失于太速,睿察伤于太精。断速则寡恕于人,而疑似之间不容辩也;察精则多猜于物,而臆度之际未必然也。寡恕则重臣惧祸,反侧之衅易生;多猜则群下防嫌,苟且之风渐扇。是以叛乱继起,怨讟并兴,非常之虞,亿兆同虑。惟陛下穆然凝邃,独不得闻。至使凶卒鼔行,白昼犯阙,重门无结草之御,环卫无谁何之人。自古祸变之兴,未有若斯之易,岂不以乘我间隙,因人携离哉!陛下有股肱之臣,有耳目之任,有谏诤之列,有备卫之司,见危不能竭其诚,临难不能效其死,所谓致今日之患,是群臣之罪者,岂徒言欤!

  圣旨又以家国兴衰,皆有天命,今遇此厄运,应不由人者。臣志性介劣,学识庸浅,凡是占算秘术,都不涉其源流。至于兴衰大端,则尝闻诸典籍。《书》曰:“天视自我人视,天听自我人听。”又曰:“德惟一,动罔不吉;德二三,动罔不凶。惟吉凶不僭在人,惟天降灾祥在德。”又曰:“天难忱,命靡常。常厥德,保厥位。厥德靡常,九有以亡。”此则天所视听,皆因于人,天降灾祥,皆考其德,非于人事之外,别有天命也。故祖伊责纣之辞曰:“我生不有命在天?”武王数纣之罪曰:“吾有命,罔惩其侮。”此又舍人事而推天命,必不可之理也。

  《易》曰:“自天祐之,吉无不利。”仲尼以为“祐者,助也。天之所助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履信思乎顺,又以尚贤,是以自天祐之,吉无不利。”又曰:“危者,安其位者也;亡者,保其存者也;乱者,有其理者也。故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理而不忘乱,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又曰:“视履考祥。”又曰:“吉凶者,得失之象也。”

  夫《易》之为书,穷变知化,其于性命,可谓研精。及乎论天人祐助之由,辩安危理乱之故,必本于履行得失,而吉凶之报象焉。此乃天命由人,其义明矣。《春秋传》曰:“祸福无门,唯人所召。”又曰:“人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命也。是以有动作威仪礼义之则以定命,能者养之以福,不能者败以取祸。”《礼记》引《诗》而释之曰:“《大雅》云:‘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仪监于殷,骏命不易’。言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也。”又引《书》而释之曰:“《康诰》云:‘惟命不于常’。言善则得之,不善则失之。”此则圣哲之意,《六经》会通,皆为祸福由人,不言盛衰有命。

  盖人事著于下,而天命降于上,是以事有得失,而命有吉凶,天人之间,影响相准。《诗》、《书》已后,史传相承,理乱废兴,大略可记。人事理而天命降乱者,未之有也;人事乱而天命降康者,亦未之有也。六经之教既如彼,历代明验又如此,尚恐其中有可疑者,臣请复以近事证之。自顷征讨颇频,刑网稍密,物力竭耗,人心惊疑,如居风涛,汹汹靡定。上自朝列,下达烝黎,日夕族党聚谋,咸忧必有变故。旋属泾原叛卒,果如众庶所虞。京师之人,动逾亿计,固非悉知算术,皆晓占书,则明致寇之由,未必尽关天命。伏惟陛下鉴既往之深失,建将来之令图,拯宗社阽危,刷亿兆愤耻,在于审察时变,博询人谋,王化聿修,天祐自至。恐不宜推引厄运,谓为当然,挠追咎之诚,沮惟新之望。

  臣闻理或生乱,乱或资理,有以无难而失守,有因多难而兴邦。理或生乱者,恃理而不修也;乱或资理者,遭乱而能惧也。无难失守者,忽万机之重而忘忧畏也;多难兴邦者,涉庶事之艰而知敕慎也。今生乱失守之事,则既往不可复追矣,其资理兴邦之业,在陛下克励而谨修之。当至危至难之机,得其道则兴,失其道则废,其间不容复有所悔也。惟陛下勤思焉,熟计焉,舍已以从众焉,违欲以遵道焉,远憸佞而亲忠直焉,推至诚而去逆诈焉,杜谗沮之路、广谏诤之门焉,埽求利之法、务息人之术焉,录片善片能以尽群材焉,忘小瑕小怨俾无弃物焉。斯道甚易知,甚易行,不劳神,不苦力,但在约之于心耳。

  又陛下天资睿哲,有必致之具,安得舍而不为哉?斯道夕誓之于心,则可以感神明,动天地;朝施之于事,则可以服庶类,怀万方。何忧乎乱人,何畏乎厄运,何患乎天下不宁?昔太王以避狄而兴,周文以百里而王,是乃因危难而恢盛业,由僻小而阐丕图。况陛下禀英姿,承宝历,四海之利权由已,列圣之德泽在人,苟能增修,蔑有不济。至如东北群孽,荏苒逋诛;泾原乱兵,仓卒犯禁。盖上元保祐陛下,恐陛下神武果断,有轻天下之心,使知艰难,将永福祚耳。

  伏愿悔前祸以答天戒,新圣化以承天休。勿谓时钟厄运而自疑,勿谓事不由人而自解,勤励不息,足致升平,岂止荡涤祅氛,旋复宫阙而已。愚臣不胜区区忧国奉君之至,诚有所切,辞不觉烦。伏惟陛下不以人废言,不以言废直,千虑一得,或有取焉。谨奏。

  ▼奉天论奏当今所切务状

  隐朝昨日奉宣圣旨,逆贼虽退,犹未收城,令臣审思当今所务,何者最切,具条录奏来者。

  伏以初经大变,海内震惊,无论顺逆贤愚,必皆企竦观听。陛下一言失,则四方解体,一事当则万姓属心。动关安危,不可不慎。臣谓当今急务,在于审察群情。若群情之所甚欲者,陛下先行之;群情之所甚恶者,陛下先去之。欲恶与天下同,而天下不归者,自古及今,未之有也。夫理乱之本,系于人心,况乎当变故动揺之时,在危疑向背之际,人之所归则植,人之所去则倾。陛下安可不审察群情,同其欲恶,使亿兆归趣,以靖邦家乎?此诚当今之所急也。然尚恐为之不易者,盖以朝廷播越,王命未行,施之空言,人或不信,何以言其然?今天下之所欲者,在息兵,在安业;天下之所恶者,在敛重,在法苛。

  陛下欲息兵,则寇孽犹存,兵固不可息矣;欲安业,则征徭未罢,业固未可安矣;欲薄敛,则郡县惧乏军用,令必不从矣;欲去苛,则行在素霁威严,言且无验矣。此皆势有所未制,意有所未从,虽施于德音,足慰来苏之望,而稽诸事实,未符悔祸之诚。且动人以言者,其感不深;动人以行者,其应必速。盖以言因事而易发,行违欲而难成,易发故有所未孚,难成故无思不服。

  今陛下将欲平祸乱,拯阽危,恤烝黎,安反侧,既未有息人之实,又乏于施惠之资,唯当违欲以行已所难,布诚以除人所病,乃可以彰追咎之意,副惟新之言。若犹不然,未见其可。顷者窃闻舆议,颇究群情,四方则患于中外意乖,百辟又患于君臣道隔。郡国之志不达于朝廷,朝廷之诚,不升于轩陛。上泽阙于下布,下情壅于上闻,实事不必知,知事不必实,上下否隔于其际,真伪杂糅于其间,聚怨嚣嚣,腾谤籍籍,欲无疑阻,其可得乎!物论则然,人心可见。盖谓含弘听纳,是圣主之所难;郁抑猜嫌,是众情之所病。伏惟陛下神无滞用,鉴必穷微,愈其病而易其难,如淬锋溃疣,决防注水耳。可以崇德美,可以济艰难,陛下何虑不行,而直为此懔懔也!

  臣谓宜因文武群官入参之日,陛下特加延接,亲与叙言,备询祸乱之由,明示咎悔之意,各使极言得失,仍令一一面陈。军务之际,到即引对,不拘时限,用表忧勤。周公勤握发吐餐,而天下归心,则此义也。又当假之优礼,悦以温颜。言切而理惬者,必赏导以尽其情;识寡而辞拙者,亦容恕以嘉其意。有谏诤无隐者,愿陛下叶成汤改过之美,褒其直而勿吝其非;有谋猷可用者,愿陛下体大禹拜言之诚,奖其能而亟行其策。至于匹夫片善,采录不遗;庶士传言,听纳无倦。

  是乃总天下之智以助聪明,顺天下之心以施教令,则君臣同志,何有不从?远迩归心,孰与为乱?化疑梗为欣合,易怨谤为讴歌,浃辰之间,可使丕变。陛下傥行之不猒,用之得中,从义如转圜,进善如不及,推广此道,足致和平,其于昭德塞违,恐不止当今所急也。虑有愚而近道,事有要而似迂,冀垂睿思,反复详览,必或无足观采,舍弃非遥。谨奏。

  ▼奉天论前所答奏未施行状

  臣某言:

  贼泚逋诛,尚穴宫禁,陛下思念宗庙,痛伤黎元,仁孝交感,至于愤激,猥以急务,下询微臣。臣虽鄙懦,尊慕仁义,荷陛下知已之遇,感陛下思理之诚,愚衷所怀,承问辄发。不以浅深自揆,不以喜怒上虞,诚缺于周防承顺之规,是亦忠于陛下一至之分也。前奉诏问,寻具上陈,请延群臣,稍与亲接,广咨访之路,开谏诤之门,通壅郁之情,弘采拔之道。自献答奏,迨兹弥旬,不闻施行,不赐酬诘,未审宸旨以为何如?昧于忖量,但务竭尽,恐由辞理蹇拙,不能畅达事情,慺慺血诚,敢愿披沥,频烦黩冒,岂不惭惶,盖犬马感恩思效之心,睠睠而不能自止者也。

  臣闻立国之本,在乎得众;得众之要,在乎见情。故仲尼以谓人情者,圣王之田,言理道所由生也。是则时之否泰,事之损益,万化所系,必因人情。情有通塞,故否泰生;情有薄厚,故损益生。通天下之情者,莫智于圣人;尽圣人之心者,莫深于《易》象。其别卦也,乾下坤上则曰泰,坤下乾上则曰否。其取象也,损上益下则曰益,损下益上则为损。乾为天为君,坤为地为臣。天在下而地处上,于位乖矣,而反谓之泰者,上下交故也。

  君在上而臣处下,于义顺矣,而反谓之否者,上下不交故也。气不交则庶物不育,情不交则万邦不和。天气下降,地气上腾,然后岁功成。君泽下流,臣诚上达,然后理道立。损益之义,亦犹是焉。上约已而裕于人,人必悦而奉上矣,岂不谓之益乎?上蔑人而肆诸已,人必怨而叛上矣,岂不谓之损乎?然则上下交而泰,不交而否,自损者人益,自益者人损,情之得失,岂容易哉?故喻君为舟,喻人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舟即君道,水即人情。舟顺水之道乃浮,违则没;君得人之情乃固,失则危。

  是以古先圣王之居人上也,必以其心从天下之心,而不敢以天下之人从其欲,乃至兢兢业业,一日二日万几。夫几者,事之微也。以圣人之德,天子之尊,且犹慎事之微,乃至一日万虑,岂不以居上接下,惧失其情欤?《书》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微则万几之虑不得不精也;危则覆舟之戒不得不畏也。夫揆物以意,宣意以言。言或是非,莫若考于有迹;迹或成败,莫若验于已行。

  自昔王业盛衰,君道得失,史册尽在,粲然可征。与众同欲靡不兴,违众自用靡不废,从善纳谏靡不固,远贤耻过靡不危。故《诗》《书》称尧德,则曰:“稽于众,舍已从人。”数舜之功,则曰:“明四目,达四聪。”言务同欲也。序禹之所由兴,则曰:“益赞于禹,禹拜昌言。”述汤之所以王,则曰:“用人惟已,改过不吝。”言能纳谏也。歌文王作周,则曰:“济济多士,文王以宁。”美武王克殷,则曰:“乱臣十人,同心同德。”言皆从善也。尧舜禹汤文武,此六君者,天下之盛王也,莫不从谏以辅德,询众以成功。

  是则德益盛者虑益微,功愈高者意愈下。及代之衰也,则道亦反焉。故《书》曰:“纣有亿兆夷人,离心离德。”言违众也。《诗》曰:“汝炰烋于中国,敛怨以为德。不明尔德,时无背无侧;尔德不明,以无陪无卿。”又曰:“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曾是莫听,大命以倾。”言远贤也。《书》曰:“谓人莫已若者亡。”《诗》曰:“惟彼不慎,自独俾臧。自有肺肠,俾人则狂。”言自用也。前史数桀、纣之恶曰:“强足以拒谏,辩足以饰非。”言耻过也。考得失于已行之迹,鉴盛衰于已验之符,孰失道而不衰,孰得理而不盛?报应以类,影响不差,胡可不则而象之,敬而畏之乎?

  粤自秦汉,暨于周隋,其间将历千祀,代兴者非一姓,继覆者非一君,虽所遇殊时,所为异迹,然失众必败,得众必成,与尧舜禹汤同务者必兴,与桀纣幽厉同趣者必覆。全失众则全败,全得众则全成,多同于善则功多,甚同于恶则祸甚。善恶从类,端如贯珠,成败象行,明若观火,此历代之元龟也。尚恐议者曰“时异事异”,臣请复为陛下粗举近效之尤章章者以辩焉。

  太宗文皇帝以天纵之才,有神器之重,武定祸乱,文致太平,威行如雷霆,明照侔日月,英略施于百务,圣功被于九歌,固非庶品之所度量,常情之所钻仰。然犹兢兢畏慎,惧失人心,每戒臣下献规,恒以危亡为虑。夙兴听理,日旰忘劳,公卿迭趋,庭奏庶务,评议得失,与众共之,下无滞情,上无私断。退朝之暇,宴接侍臣,咨访谋猷,询求过阙,或论往古成败,或问人间事情。每言及暗主乱朝,则省惧自戒;言及贤君理代,则企竦思齐;言及稼穑艰难,则上下相匡,务遵勤俭;言及闾阎疾苦,则君臣同虑,议息征徭。懋德惩违,触类滋长,尚恐过言谬举,既往难追。

  每召宰相平章,必遣谏官俱入,小有颇失,随即箴规。得一善必遽命甄升,听一谏必明加褒锡,故得时无阙事,人乐输诚。又引文学之流,更直宿于内署,或讲求典礼,或讽诵诗书,每至夜分,情忘厌倦。夫以太宗之德美,贞观之理安,且犹务得人心,其勤若此,是则人心之于理道,可一日而不接乎?

  高宗始年,亦亲听纳,故当时翕然归美,以为有贞观之风。兼赖遗泽在人,先范垂裕,幸无改作,俗以阜康,数十年间,天下无事。承平之业滋久,倦勤之意颇彰,燕居益深,接下弥简,前哲之耿光浸远,中宫之威柄潜移,卒有嗣圣临朝,天授革命。岂不以经邦之道,阙畴咨于大猷;宴安之怀,溺偏信于近狎,驯致祸变,几将倾邦。虽乱匪自他,然其失一也。弊俗一靡,余风遂流,讫神龙、景云之间,皆嬖幸乱朝,聪明不达。

  玄宗躬定大难,手振宏纲,开怀纳忠,克已从谏,尊用旧老,采拔群才。大臣不敢壅下情,私昵不敢干公议,朝清道泰,垂三十年。谓化已行,谓安可保,耳目之娱渐广,忧勤之志稍衰。侈心一萌,邪道并进。贪权窃柄者则曰:“德如尧舜矣,焉用劳神?”承意趣媚者则曰:“时已太平矣,胡不为乐?”有深谋远虑者,谓之迂诞惊众;有谠言切谏者,谓之诽谤邀名。

  至尊收视于穆清,上宰养威于廊庙,议曹以颂美为奉职,法吏以识旨为当官,司府以厚敛为公忠,权门以多赂为问望。外宠持窃国之势,内宠擅回天之谣。祸机炽然,焰焰滋甚。举天下如居积薪之上,人人惧焚,而朝廷相蒙,曾莫之省,日务游宴,方谓有无疆之休。大盗一兴,至今为梗。岂不以忽于戒备,逸于居安,惮忠鲠之怫心,甘谀诈之从欲,渐渍不闻其失,以至于大失者乎?

  肃宗惩致寇之由,藴拨乱之略,虚受广纳,同符乎太宗。招延询谋,辍食废寝,洞启诚腑,推心与人,豁披胷襟,忘已应物。故得来苏之望允塞,配天之业勃兴。

  先皇帝继守恭勤,而益之以和惠。惠则有感,和则有亲。虽时继艰屯,而众不离析,理尚宽大,务因循而重作为。然于紫宸听朝,常限三人奏事,亦宣谕德令,课责侍臣,或赏其尽规,或让以容默。性本仁恕,事多含弘,谏虽未从,且不深忤,情苟有阻,终获上通。故君臣相安,而人亦小息。

  陛下英姿逸辩,迈绝人伦,武略雄图,牢笼物表。愤习俗以妨理,任削平而在躬,以明威照临,以严法制断。流弊日久,浚恒太深。远者惊疑,而阻命逃死之乱作;近者畏慑,而偷容避罪之态生。君臣意乖,上下情隔。君务致理,而下防诛夷,臣将纳忠,又上虑欺诞。故睿诚不布于群物,物情不达于睿聪。

  臣于往年曾任御史,获奉朝谒,仅欲半年。陛下严邃高居,未尝降旨临问;群臣局蹐趋退,亦不列事奏陈。轩墀之间,且未相谕,宇宙之广,何由自通?虽复例对使臣,别延宰辅,既殊师锡,且异公言。未行者则戒以枢密勿论,已行者又谓之遂事不谏,渐生拘碍,动涉猜嫌。由是人各隐情,以言为讳,至于变乱将起,亿兆同忧,独陛下恬然不知,方谓太平可致。陛下以今日之所睹,验往时之所闻,孰真孰虚,何得何失,则事之通塞,备详之矣,人之情伪,尽知之矣。

  烈圣升降之效,历历如彼;当今理乱之由,昭昭如此。未有不兴于得众,殆于失人,裕于佥谐,蔽于偏信,济美因乎纳谏,亏德由乎自贤,善始本乎忧勤,失全萌乎安泰。今陛下将欲悔祸徼福,去危从安,若不循太宗创业之规,袭肃宗中兴之理,鉴天宝致乱之所以,惩今者迁幸之所由,则何以孚圣怀,彰令问,新远迩之听,归反侧之心乎?前承德音,访及庸鄙,敢缘私议,辄以献闻。自尔已来,反复千虑,愚智有分,信非可移。至今拳拳,犹滞所见,不胜愚诚恳款,谨复布露以闻。臣某惶怖死罪,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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