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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世音与周姥


  近日翻阅《妙法莲华经》,普门品第二十五具说观世音弘愿神力,古今传诵,如偈中有云:

  悲体戒雷震,慈意妙大云。
  澍甘露法雨,灭除烦恼焰。

  文情俱佳,甚觉喜欢。但是长行中云:

  “应以长者居士长官婆罗门妇女身得度者,即现妇女身而为说法。”读了却更有所感触。本来如经所说,观世音是无刹不现身的,所以这在神通与方便上说,都别无问题,我所有感的乃是为妇女说法而特别现妇女身。这因为是印度男女有别的缘故么?如说是的,问题便可简单了结,岂不甚好,然而实在不是。佛在世时为善男子善女人说法,初无差别,因阿难之请而听大爱道出家为尼僧之始,其后有愿为比丘尼优婆夷声闻弟子者,佛均许可,可以为证。观世音特别这样做,那么为的是什么呢?粗说其理由,因为菩萨的慈悲,誓度无边众生,利用种种机缘,至示现八部人非人身,则妇女者本只其方便之一耳。本来变了龙与龙说话,变了金翅鸟与金翅鸟说话,情意容易相通,并无足奇,变了女人与女人说话,事同一律,也就可以照样的看过去。

  可是,女人也是人,她们说的话同男子一样,为她们说法何必现妇女身?这句话问得很有道理,但是我们知道替别人设身处地的想,极是不容易的事,何况分属异性,虽是同历人世苦甘,毕竟感受有殊,经文于妇女中又分举四种身,随宜说法,则又以境遇而生区别,理想的说话我想应当是这样办法才好。此刻现在来谈《法华经》中的文句,这种迂阔的人大约也不大会有,我因经文而感到的实在还是在别的方面,妇女问题实是重大,有许多还得妇女自身来提出,求得解决之路,这我相信是在时间上已经很旧,但在意义上也还颇新的一句话。

  上边所引的经文,虽然源出印度,可以算是旧的一例吧。沈濂著《怀小编》卷五海沂子一则云:

  “明王文禄《海沂子》,其敦原篇谓古人父重母轻,以制礼者乃男子,故为己谋不免于偏私。案此论与《关雎》为周公作,非周姥作,何异。唐武后改古礼父在母服期年为三年,可以此意揣测古圣乎。”李慈铭著《越缦堂日记补》辛集上有一条云:

  “阅黟县俞理初孝廉正燮《癸巳类稿》,皆经史之学,间及近事记载,皆足资掌故。俞君颇好为妇人出脱。其《节妇说》言,《礼》云,一与之齐终身不改,男子亦不当再娶。《贞女说》言,后世女子不肯再受聘者谓之贞女,乃贤者未思之过。未同衾而同穴,则又何必亲迎,何必庙见,何必为酒食以召乡党僚友,直无男女之分。《妒非女人恶德论》言,夫买妾而妻不妒,是恝也,恝则家道坏矣。明代律例,民年四十以上无子者方听娶妾,违者笞四十,以使妇女无可妒,法之最善者。语皆偏谲,似谢夫人所谓出于周姥者,一笑。”这两个人意见很有点相同,都说到周姥。案《太平御览》卷五百二十一引《妒记》曰:

  “谢太傅刘夫人不令太傅有别房宠,公既深好声色,不能令节,遂颇欲立伎妾,兄子及外甥等微达其旨,乃共谏刘夫人,方便称《关雎》《螽斯》有不妒忌之德。夫人知讽己,乃问谁撰《诗》,答云周公。夫人曰,周公是男子,乃相为耳,若使周姥撰,应无此语也。”谢公生于东晋之季,距今有千五百余年,然则周姥的典故亦已可谓旧矣。后人说及,多意含非笑,如沈李二君可为代表,此固是当然,盖男子相为,自亦俗情之常耳。

  唯说者太偏信古圣以为必不至于偏私,也未免是惑,如武后改丧制,出于反动的有意的,故显而易见,周公倘撰诗,非意识的为己谋,正是难免的事,吾辈亦可不必为讳也。讲到这里,我深感觉妇女问题之不易谈,周姥与周公都有困难,理想的办法只有是神,如具足神通力,广修智方便的菩萨,能超越性的界限而现妇女身者,其次如先知帖勒西亚斯,前世曾为女身,有国王与后争论男女间的问题曾取决于他,这样的人说话总是不会再错的了。可惜而今剩余的只有故事,虽然我很喜欢普门品的文章和意思,事实上还是没法办,所以这一路只得暂且搁下了。

  现在话又说了回来,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妇女问题仍须善女人善男子自己来解决,这里第一重要适合的,承上文说来自然是妇女自身。正面的理由似无须多说,自己来讨论解决自己的问题,这岂不是一百分的合理,古人云明于观火,其是之谓与。我们觉得应说几句的乃是这反面的事,即是妇女可以这样做么?傅玄《苦相篇》云,苦相身为女,卑陋难再陈。白居易《妇人苦》诗云,为君委曲言,愿君再三听,须知妇人苦,从此莫相轻。这种情形女人自己当然知道的最清楚,然而有些事情也更比别人难说,我们只看至此刻为止,至少关于道德上两性平等的问题,未见有何正大深刻的要求与论争,可以知之,盖此颇与革命的言论相似,往往不但无效,且易得祸患也。

  中国妇女尽有这见识学问,而社会上还少接受她们的直言之余裕,则奈何。所以向来关于妇女问题要说几句逆耳之言的也还只有男子,虽然如李卓吾因此而被迫害,可以算是例外,大概都可安全的说过去,不过大众报以白眼或冷笑,指点说出于周姥云云而已。

  男子讲论妇女问题,无论怎么用心,总难免隔膜,但如得到评语说好为妇人出脱,或以周姥比拟,那么这便是确证,原论即使不深厚,也总有可取,盖男子立言而能近于周姥,是即能理解女子的立场,凡夫无此神通,为特现妇女身,亦差有所谓做起讲之意,王文禄俞正燮诸君之可尊重正以此故也。近二三十年中国思想稍有变动,将来讨论此等问题当有进步,女子自宜代表其同性,男子参加者亦会增多,周姥撰诗一语将由讥评而转为赞语,世事便大有希望,时间纵或稍远亦无妨耳。由观世音说到周姥,跑了一趟野马,稿纸已完,议论未有结束,想来亦是难怪,此问题极大,我们写百十纸,固难能动其分毫也。

  廿九年七月廿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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