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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诗体正变(2)


  刘氏以复古为通变,虽然近于循环论,但确是创见;他针对当时的情形,给指出了一条新路。不过他的意见在当时似乎没有发生什么影响,他的影响直到唐代才显著。首先以复古号召的是陈子昂,他在《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的叙里劈头便道: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窃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陈伯玉文集》一)

  他要将诗还到风雅,还到汉、魏;他作《感遇诗》三十八章,是学阮籍的。卢藏用给他的文集作序,说道:“道丧五百岁而得陈君,……卓立千古,横制颓波;天下翕然,质文一变。”又说:“至于感激顿挫,微显阐幽,庶几见变化之朕,以接乎天人之际者,则《感遇》之篇存焉。”(《全唐文》二三八)所谓“质文一变”,所谓“变化之朕”,正是《文心·通变》的意思。李白继子昂之后提倡诗“复古道”,他说“梁、陈以来,艳薄斯极,沈休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与!”(《本事诗·高逸》第三)他的古风第一首论的更详: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圣代复玄古,垂衣贵清真。群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鳞;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李太白集》三)

  “大雅久不作”,“正声何微茫”,“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也将“正”“变”对举。所谓“正声”,就是《诗谱序》的“风雅正经”;不过“废兴万变”的“变”,却是“以其人”兼“以其时”,“宪章已沦”也如此。“绮丽”似乎侧重“其人”,侧重诗体的“变”,但也还是“时为之”,所以说“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诗末说唐代“复玄古”,“贵清真”;“清真”就是《诗品序》所谓“自然”,也就是太白《赠江夏韦太守良宰》诗里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集》十一)。“绮丽”是“文胜质”,他要的是“文质相炳焕”,《文心》所谓“斟酌乎质文之间”。他虽然说过“兴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本事诗·高逸》第三),可是还只作五七言诗,而七言更多;七古和七绝两体且都成立在他手里。他的复古其实是革新,其实也是通变。

  韩愈是提倡古文的第一个人。他在《与冯宿论文书》里将“应事”而作的“俗下文字”与“古文”对立(《韩昌黎集》十七);又在《答刘正夫书》里说为文“宜师古圣贤人”(《集》十八)。他所师的古圣贤人,《进学解》列出详目:

  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集》十二)

  这就是《答李翊书》中所谓“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集》十六)。他“思古人而不得见,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辞”;所谓“通其辞”,便是“取其句读不类于今者”(《题欧阳生哀辞后》,《集》二十二)。他虽说过要“直似古人”(《与冯宿书》),但“取其句读不类于今”,其实正是“惟陈言之务去”(《答李翊书》),是自造新语。《旧唐书》一六〇本传说得好:

  〔愈〕常以为自魏、晋已还为文者多拘偶对,而经诰之指归,迁、雄之气格不复振起矣。故愈所为文务反近体,杼意立言,自成一家新语。

  李翱《祭吏部韩侍郎文》也道:“六经之学,绝而复新;学者有归,大变于文”(《李文公集》十六)。韩愈的复古还只是通变。后来到了宋代,古文已成正宗,所以苏轼《潮州韩文公庙碑》说“天下靡然从公,复归于正,盖三百年于此矣”(《东坡先生全集》十七)。在唐为变,在宋却成“正”了。通变而以复古号召,就是利用这种循环论,以便取得正宗的地位。韩愈门下还有个皇甫湜,论文尚奇,更见出“务反近体”,自造新语的师传。他有《答李生第二书》道:

  夫谓之奇,则非正矣,然亦无伤于正也。谓之奇,即非常矣;非常者,谓不如常者,谓不如常,乃出常也。无伤于正而出于常,虽尚之亦可也。……夫文者非他……言之华者也。其用在通理而已,固不务奇,然亦无伤于奇也。使文奇而理正,是尤难也。(《皇甫持正文集》四)

  “奇正”本是兵家语,《孙子》卷五《势》篇道:

  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孰能穷之?

  所以“变”有“奇”义,《文选·西京赋》“尽变态乎其中”,薛综注:“变,奇也。”六朝论文,就有“奇变”的话。《宋书》六十九《范晔传·狱中与诸甥侄书》道:“‘赞’自是吾文之杰思,殆无一字空设,奇变不穷。”可见皇甫湜尚奇,也不外乎求变。

  唐代古文虽一直以复古为通变,诗却从杜甫起多径趋新变,而且“奇变不穷”。杜甫并不卑视齐、梁,而是主张“转益多师”;又颇用心在新兴的律诗上,他要“遣辞必中律”(《桥陵诗》三十韵《杜少陵集详注》三),并且自许“晚节渐于诗律细”(《遣闷呈路曹长》,《集》十八)。他“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集》十),明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四说他“以独造为宗”,是不错的。作诗这样“以独造为宗”的,杜甫以后,得推韩愈。欧阳修《六一诗话》道:

  退之笔力无施不可,而尝以诗为文章末事。故其诗曰:“多情怀酒伴,馀事作诗人”(《和席》八十二韵,《集》十)也。然其资谈笑,助谐谑,叙人情,状物态,一寓于诗。

  “资谈笑,助谐谑”,已经是“独造”了,而《荐士诗》称孟郊“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集》三十二),也是自白,更见出他“独造”的工夫。他虽“以诗为文章末事”,可是狮子搏兔,还是用全力的。杜、韩两家影响宋诗最大。但宋人有说韩诗是“押韵之文”的,有说他“以文为诗”的;似乎他的“独造”比较杜为甚,他是更趋向新变些。杜、韩两家却都并“不自知其变”;得等到宋代才有以他们为变的读者。第一个能察变的人该推苏轼。他《书黄子思诗集后》道:

  余尝论书,以谓钟、王之迹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至唐颜、柳,始集古今笔法而尽发之,极书之变。天下翕然以为宗师。而钟、王之法益微。至于诗,亦然。苏、李之天成,曹、刘之自得,陶、谢之超然,盖亦至矣。而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玮绝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诗人尽废。然魏、晋以来高风绝尘亦少衰矣。(《全集》六十七)

  又曾说道:

  书之美者莫如颜鲁公,然书法之坏自颜始。诗之美者莫如韩文公,然诗格之变自韩始。(《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十七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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