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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


  《全唐诗》 李白,字太白,陇西成纪人,凉武昭王暠九世孙。或曰山东人,或曰蜀人。白少有逸才,志气宏放,飘然有超世之心。初,隐岷山,益州长史苏颋见而异之曰,“是子天才英特,可比相如”。天宝初,至长安,往见贺知章。知章见其文,叹曰:“子谪仙人也。”言于明皇,召见金銮殿,奏颂一篇。帝赐食,亲为调羹。有诏供奉翰林,白犹与酒徒饮于市。帝坐沉香亭子,意有所感,欲得白为乐章,召入而白已醉。左右以水颒面,稍解。授笔成文,婉丽精切。帝爱其才,数宴见。白常侍帝,醉,使高力士脱靴。力士素贵,耻之,摘其诗以激杨贵妃。帝欲宦白,妃辄沮止。白自知不为亲近所容,恳求还山。帝赐金放还。乃浪迹江湖,终日沉饮。永王璘都督江陵,辟为僚佐。璘谋乱,兵败。白坐长流夜郎。会赦,得还。族人阳冰为当涂令,白往依之。代宗立,以左拾遗召,而白已卒。文宗时,诏以白歌诗、裴旻剑舞,张旭草书为三绝云。

  元稹《唐故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序》 是时山东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称,时人谓之“李杜”。余观其壮浪纵恣,摆去拘束,模写物象,及乐府歌诗,诚以差肩于子美矣;至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辞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也?

  严羽《沧浪诗话》 李、杜二公不当优劣;太白有一二妙处,子美不能道;子美有一二妙处,太白不能作。

  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太白《梦游天姥吟》、《远别离》等,子美不能道。子美《北征》,《兵车行》,《垂老别》等,太白不能作。论诗以李杜为准,挟天子以令诸侯也。

  葛常之《韵语阳秋》 杜甫、李白以诗齐名。韩退之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似未易以优劣也。然杜诗思苦而语奇,李诗思疾而语豪。

  《诗薮》 太白五七言绝,字字神境,篇篇神物。于鳞谓即太白,不自知所以至也,斯言得之。

  杜陵、太白,七言律绝,独步词场。然杜陵律多险拗,太白绝间率露,大家故宜有此。若神韵干云,绝无烟火,深衷隐厚,妙协箫韶。李颀、王昌龄,故是千秋绝调。

  成都(杨慎)以江宁为擅场,太白为偏美。历下(李攀龙)谓太白唐三百年一人。琅琊(谢榛)谓李尤自然,故出王上。弇州(王世贞)谓俱是神品,争胜毫厘。数语咸自有旨。学者熟悉二公之诗,细酌回家之论,豁然有见,则七言绝如发蒙矣。

  太白诸绝句,信口而成,所谓无意于工而无不工者。少伯深厚有馀,优柔不迫,怨而不怒,丽而不淫。余尝谓古诗,乐府后惟太白诸绝近之,《国风》、《离骚》后,惟少伯诸绝近之。体若相悬,调可默会。

  李词气飞扬,不若王之自在。然照乘之珠,不以光芒杀直。王句格舒缓,不若李之自然。然连城之璧,不以追琢减称。

  李作故极自然,王亦和婉中浑成,尽谢烬锤之集。王作故极自在,李亦飘翔中闲雅,绝无叫噪之风。故难优劣。然李词或太露,王语或过流;亦不得护其短也。

  太白五言绝,自是天仙口说,右丞却入禅宗。……

  太白五言如《静夜思》,《玉阶怨》等,妙绝古今,然亦齐、梁体格。他作视七言绝句,觉神韵小减,缘句短逸气未舒耳。右丞《辋川》诸作,却是自出机轴,名言两忘,色相俱泯……

  《艺苑卮言》 李杜光焰千古,人人知之。沧浪并极推尊,而不能致辨。元微之独重子美,宋人以为谈柄。近时杨用修为李左袒,轻俊之士,往往耳传。要其所得,俱影响之间。五言选体及七言歌行,太白以气为主,以自然为宗,以俊逸高畅为贵;子美以意为主,以独造为宗,以奇拔沈雄为贵。其歌之妙,咏之使人飘飘欲仙者,太白也。使人慷慨激伧叹歔欲绝者,子美也。选体太白多露语,率语;子美多穉语,累语,置之陶谢间,便觉伧父面目,乃欲使之夺曹氏父子位耶?五言律,七言歌行,子美神矣,七言律,圣矣。五七言绝,太白神矣,七言歌行,圣矣,五言次之。太白之七言律,子美之七言绝皆变体,间为之可耳,不足多法也。

  十首以前,少陵较难入;百首以后,青莲较易厌。扬之则高华,抑之则沉实,有声有色,有声有气,有骨有味有态,浓淡深浅,奇正开阖,各极其则,吾不能不服膺少陵也。

  青莲拟古乐府,而以己意己才发之,尚沿六朝旧习,不如少陵以时事创新题也。少陵自是卓识,惜不尽得本来面目耳。

  太白不成语者少,老杜不成语者多。如“无食无儿一妇人”,“举家闻若咳”,“麻鞋见天子,垢腻脚不袜”之类。凡看二公诗,不必病其累句,亦不必曲为之护,正使瑕瑜不掩,亦是大家。

  太白五言,沿洄汉魏晋乐府,出入齐梁近体,周旋开宝,独绝句超然自得,冠绝古今。子美五言,《北征》、《述怀》、《新婚》、《垂老》等作,虽格本前人,而调由己创。五七言律,广大悉备。上自垂拱,下逮元和,宋人之苍,元人之绮,靡不兼总。故古体则脱弃陈规,近体则兼该众善,此杜所独长也。

  太白笔力变化,极于歌行;少陵笔力变化,极于近体。李变化在调与辞,杜变化在意与格。然歌行无常矱,易于错综;近体有定规,难以伸缩。词调逸超,骤如骇耳,索之易穷;意格精深,始若无奇,绎之难尽;此其微不同者也。

  以古诗为律诗,其调自高,太白浩然所长,储侍御(光羲)亦多此体,以律诗为古诗,其格易卑,虽子美不免。

  《屠纬真文集》 或谓杜万景皆实,李万景皆虚,乃右实而左虚,遂谓李杜优劣在虚实之间。顾诗有虚有实,有虚虚,有实实,有虚而实,有实而虚,并行错出,何可端倪?且杜若《秋兴》诸篇,话意深远,《画马行》诸作,神清横逸,宜将播弄三才,鼓铸群品,安在其万景皆实?李如《古风》数十首,感时托物,慷慨沉着,安在其万景皆虚?

  《诗辨坻》 工部老而或失于俚,赵宋籍为帡幪;翰林逸而流于滑,朔元拾为香草。

  《唐诗别裁集》 太白纵横驰骤。独《古风》二卷,不矜才,不使气,原本院公,风格俊上。伯玉(陈子昂)《感遇诗》后,有嗣音矣。

  太白七言古,想落天外,局自变生,大江无风,波浪自涌,白云从空,随风变灭。此殆天授,非人所及。

  集中如《笑矣乎、悲来乎》《怀素草书歌》等作,皆五代凡庸子所拟。后人无识,将此种入选,嗸訾者指太白为粗浅人作俑矣。读李诗者于雄快之中,得其深远宕逸之神,才是“谪仙人”面目。

  胡光炜《李杜诗之比较》 我们尝谓太白仙才横逸,不可羁縻,那知他正是一位复古派的健将!在太白之前的诗家而倾向复古的人,如陈子昂、张九龄之五古(陈之《感遇诗》效阮之《咏怀》),孟浩然之用五律以描写山水,皆为他之先导。可惜他们天才不及太白的伟大,故成绩不甚巨。至太白则不同了,他自己说:“梁陈以来,艳薄斯极。沈休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所以他作的《古风诗》五十九首,开口便道:“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又说:“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这是他论诗的大主张。又从他今存的诗的形式上看,古诗占十分之九以上,律诗不到十分之一,五律尚有七十馀首,七律只有十首,而内中且有一首止六句。《凤凰台》《鹦鹉洲》二诗,都效崔颢《黄鹤楼》诗。然《黄鹤楼》诗也非律诗,因为只收古诗的《唐文粹》中亦把此诗收入。自从沈约以后,作诗偏重外表,太白很不满意这种趋向,乃推翻今体而复古诗,(指建安时的诗)而且在他《古风》内,可以找出很多不同的来源。因为太白的才气大,分别学古人,又能还出古人的本来面目。他的五古学刘桢,往往又阑入阮籍,七古学鲍照与吴均,五古山水诗又学谢朓,以下的便看不上了。可是魏晋人作诗,多成一色,如陶阮之单笔,颜谢之复笔。惟太白之诗,却不一色。七古多单笔,五古描写诗多复笔。或人反诘道:“太白诗既是复古,何以诗中乐府占多数,至一百一十五首?”杜甫说:“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阴不是陈人吗?不过我可回答说:凡是反对那种风气之人,其于那种风气,必有极深的研究。太白对于梁陈以来的诗风很有研究,所以才觉不满意而欲复建安之古。故李阳冰说:“唐初诗体,尚有梁陈宫掖之风,至青莲而大变,扫尽无馀。”这是真知李白的人之言!

  李守著诗的范围,杜则抉破藩篱。李用古人成意,杜用当时现事。李虽间用复笔,而好处则在单笔;杜的好处全在排偶。李之体有选择,故古多律少;杜诗无选择,只讲变化,故律体与排偶多。李诗声调很谐美,杜则多用拗体。李诗重意,无奇字新句,杜诗则语惊人。李尚守文学范围,杜则受散文化与历史化。从《古诗十九首》至太白作个结束,谓成家;从子美开首,其作风一直影响至宋明以后,可云开派。杜甫所走之路,似较李白为新阐,故历代的徒弟更多。总而言之,李白是唐代诗人复古的健将,杜甫是革新的先锋。

  《论唐人七绝》 上品,左拾遗李白。翰林天才英丽,其辞放逸,飘然有超世之心。《白帝》之作,风规见矣。《赠汪伦》一绝,亦不失高唱也。

  《白话文学史》 李白的乐府有种种不同的风格。有些是很颓放的,很悲观的醉歌,……有些是很美的艳歌,……有些是很飘逸奇特的游仙诗,……有些是很沉痛的议论诗,……有些是客观地试作民歌,……有些却又是个人的离愁别恨。……

  乐府到了李白,可算是集大成了。他的特别长处有三点。第一,乐府本来起于民间,而文人受了六朝浮华文体的馀毒,往往不敢充分用民间的语言与风趣。李白认清了文学的趋势,……他是有意用“清真”来救“绮丽”之弊的,所以他大胆地运用民间的语言,容纳民歌的风格,很少雕饰,最近自然。第二,别人作乐府歌辞,往往先存了求功名科第的念头;李白却始终是一匹不受羁勒的骏马,奔放自由……故能充分发挥诗体解放的趋势,为后人开不少生路。第三,开元天宝的诗人作乐府,往往勉强作壮语,说大话;仔细分析起来,其实很单调,很少个性的表现。李白的乐府有时是酒后放歌,有时是离筵别曲,有时是发议论,有时是颂赞山水,有时上天下地作神仙语,有时描摹小儿女情态,体贴入微,这种多方面的尝试,便使乐府歌辞的势力侵入诗的种种方面。西汉以来无数民歌的解放的作用与影响,到此才算大成功。

  然而李白究竟是一个山林隐士。他是个出世之士,贺知章所谓“天上谪仙人”。……他的高傲,他的狂放,他的飘逸的想象,他的游山玩水,他的隐居修道,他的迷信符箓,处处都表示他的出世的态度。……这种态度与人间生活相距太远了。……乐府歌辞本来从民间来,本来是歌唱民间生活的;到了李白手里,竟飞上天去了。……我们凡夫俗子终不免自惭形秽,终觉得他歌唱的不是我们的歌唱。他在云雾里嘲笑那瘦诗人杜甫,然而我们终觉得杜甫能了解我们,我们也能了解杜甫。杜甫是我们的诗人,而李白则终于是“天上谪仙人”而已。

  …………

  李白的诗也很多歌咏自然的。他是个山林隐士。爱自由自适,足迹遍游许多名山,故有许多吟咏山水之作。他的天才高,见解也高,真能欣赏自然的美,而文笔又恣肆自由,不受骈偶体的束缚,故他的成绩往往较那一般有意做山水诗的人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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