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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经十三伯父一说明之后,正仪便举出现行刑律教员陈融,国际公法教员叶夏声,大清会典教员黎庆恩,刑法教员曹受坤等人来,这些都是法政学堂兼高等巡警学堂的教授。在那时代我们的见解是这样幼稚的。

  我们上了两个多月课之后,对于那些法制经济的学科,一点不会感着兴趣。除了陈融先生的现行刑律(由清律改订的)有些意义外,其他的教员大概都是敷衍塞责,只是为饭碗问题而来的。在当时的我,觉得那些法律学讲义里的文句都是拖泥带水,念不断句,这因为是直译日本法律书的结果。譬如陈融的现行刑律讲义,开首的一句是:

  “现行刑律者就于旧律为修订而颁行,以为推行新律之基础,规定犯罪与刑罚之关系的过渡的法律也。……”

  像这类的法律文章,在那时候的我,真是不容易了解。经过了几个月之后,才渐渐地明白了。

  在高等巡警学堂,还有一位日本教员,名大胁菊次郎。他初次上堂,带着一个翻译来。他先介绍他自己是帝国大学出身的法学士,其次忠告我们不要念死书,对于学问不要囫囵吞枣,要细细咀嚼,使之消化。这位东洋先生的教授法最好,担任我们这班的国法学、统计学,和户籍法。他会写中文,但不会讲话。学校请有两位翻译去帮忙他。

  陈融和大胁菊次郎两人之外,尚有一位中国公学毕业生罗君毅,湖南人,担任我们班上的英文和算术,也算能使我发生相当的兴趣。以外的教员只是在讲台上写黑板,使我们坐在下面照抄而已。

  陈融是一个大怪物,假如他的鼻子长一点时,可以说他似一匹象。他的眼睛那样小,身体那样臃肿,脑后拖着一条小辫发,行起路来,只会移步,不会举步,声带不好,说话时声音非常的低小,大概是色欲过度的结果。他写完了三黑板字,让我们在下面照抄之后,他便坐在讲台上一边打瞌睡。他的优点即是讲义编得好,能引起我们的兴趣。

  有一天,耀仪和那些方言学生放学回来,在谈论革命党的事。

  “新来的经济学教授叫做什么名字的,那就是有名的革命党么?”

  “朱执信!”

  “那就是朱执信么?刚才我在校长室里看见他。他穿得那样朴素,头发蓄得那样长不剃,我只当他是一个剃头佬呢。”

  “讲口不见得怎样好。”

  “听说他的学问是很好的,也很有本事。”

  吃晚饭的时候,我们是又以革命党为话题。耀仪又说到朱执信在他学校里担课的话,当做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那有什么奇怪。他原是广雅书院的教员。近来革命党在各学校当教授的多得很呢。凡是到讲台上来,不很讲他所担的学科,尽在谈政治问题的,都是革命党。”

  十三伯父到底是经验比我们多一点,知道由教员的讲演去推论他的政治立场。于是我便想起那位英文兼算术的教员罗君毅先生了。他常在讲堂上批评在帝制治下的政治之腐败。他说了外国内阁组织之重要后,再来批评中国的内阁。

  “你看中国的内阁算是什么一种内阁!三名军机大臣之中,满州人占了两个。庆亲王奕劻是正大臣。副大臣是荫昌和徐世昌。那个汉人徐世昌是什么东西!他那能够代表我们汉族的利益。再看各部吧。外交部大臣是齐耀珊,他懂得什么外交呢?民政部大臣是肃亲王,一个满州人。海军部大臣刘冠雄,和徐世昌一样,陪食大臣而已。陆军部大臣荫昌,只会把军帽歪歪地戴在头上,像外国贵族家里的仆欧,他虽然到德国去顽(玩)了一趟,懂得什么陆军!度支部大臣泽公,也是满州人,只知刮钱,当摄政王的帐房,当然不懂得什么是财政。交通部的梁士诒也只是替满州人做买办阶级吧了。连一个学部大臣,管理全国教育的,他们也不能放弃,一定任用他们的同乡当走狗,叫了那个名为万能,其实在是一无所能的荣禄来滥竽。那真是庸碌啊!……”

  罗先生说到这里在黑板上写了“庸碌”两个字,引得全堂学生都笑了。

  到后来,我们才知道陈融、叶夏声……等一班人物都是同盟会中人。于是不觉得革命党是那样的奇特了。

  在暑假期内,省城的政界发生了一个大变动,即是制台袁树勋,因为在春初新兵和警士的冲突,已经是由内阁下命革职留任了。到了暑期,清廷觉得广东是边海重地,党人不多,决不是庸懦如袁树勋者所能坐镇,于是把袁撤职了。在两广总督后任人选未决定之前,由广州将军增祺署理。因袁树勋的去职,巡警道刘永滇也就去职了。后任是王秉恩。但巡警学堂的教职员尚不至有何等变更,因为在那时代的人不像今日这样浇薄,失业的人也不像目下这样多,文人也不像今日的这样无耻,在教育界作政治的争逐。

  署理两广总督的虽然是满州人将军增祺,但对于党人也不见有何等的取缔及压逼。大概因为是他们的老朽昏庸吧。在学生间还是一样地高谈革命,其实比汉人做总督时还要自由些了。在各报章上也见有许多革命的文字,批评清廷之种种失政。增祺也居然懂得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弊病,竟把革命的舆论上奏清廷,要求内阁一定要庶政公诸舆论,并撤去满汉的差别待遇。所以他署理了三个月间的总督,虽然听不见民间对他有歌功颂德之词,但是在事实上他都把两广平稳地统治下去了。在他的统治下,革命党人反觉得自由,革命的空气也就和暖了许多。增祺在广州多年,相当知道广州的情势,他决不愿作伪奏章去欺瞒清廷,歌功颂德。他也不愿意当一个功狗,屠杀民众去向清廷挟赏要功。假如当日清廷对于广东的革命问题能够完全采纳满州人增祺一类的献议,则未成熟的革命或不至爆发如是之快。又清廷如能够实行“粤人治粤”,或亦可以和缓渐次紧张的革命空气。不过格于成例,后者的政策是不可能的。清廷最大错误是用功狗政策,借第三的势力以屠杀革命的青年,弹压正在酝酿蓬勃的革命;结果,尚未成熟的革命终于超越了一个重要阶段爆发出来了,反促进了清廷的颠覆。

  两广总督的后任者决定了,是专屠杀青年献媚清廷的贪污的张鸣岐。广州将军增祺做了三个月的总督后,便做不惯门前冷落车马稀的将军了。他向清廷请了假,回北京去了。有人说他是到北京向庆亲王运动做某省的总督。但不久就听见他转任东三省的将军了。

  张鸣岐上任的那天,满城街路上都挂了黄龙旗,在各店门首也竖起了欢迎的旗帜。从前的总督都是乘轿入城的,这回的张鸣岐为表示他的奇特和荣显,由天字码头起岸,乘马上任。这个消息居然哄动了全城的市民,都挤拥着来看这位有为的新制台。他们深信今上陛下特别眷念两广,所以特派这位文武兼全的新制台来为两广人民造福。

  “革命党人太猖獗了,所以皇上派了这位有本事的制台来镇压革命党。不然东暴反,西暴反,还得太平么?”

  “他如没有本事,怎么只四十多岁,便做了封疆大臣呢?”

  广州将军增祺走后,不回任了。在后任将军未决定之前,由左都统孚琦署理将军事宜。自张鸣岐来后,政治界又起了相当的变化。巡警道王秉恩转调署理提法司(即从前之按察司)。巡警道以李湛阳继任。提学使和布政司,大概是朝里有人,仍然留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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