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张资平 > 脱了轨道的星球 | 上页 下页


  不一刻,一个赤着足的年约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出来了。据这个堂兄说,她是久住省城的一个族人的童养媳,按辈数排她是该叫我们做叔父的。

  “倒一盆水来给星叔洗面。”

  仲仪吩咐那个名叫阿三妹的。

  “面盆呢?”

  阿三妹把我打量了一会,大有看不起我的样子,像故意问我有没有面盆。

  “你没有带面盆么?”

  仲仪问我。我回答没有带。

  “那你拿我的脸盆去倒水好了。”

  他再吩咐阿三妹。阿三妹的样子很不高兴,拿着仲仪的小洋磁面盆走进里面去了。

  我真想不出他们睇不起我的理由来。看守大门的老婆婆不睬我,只当她不懂我所讲的客话。这个小女儿明明会听客话,但也一样地睇不起我,又是什么道理呢?

  不一刻,阿三妹端着一盆水出来,搁在一张又脏又黑的方桌上面,就走了,仲仪又问我有没有毛巾。我倒有一条红色毛巾,是在家动身时买的。当我洗面的时候,仲仪便回他的房里去了。

  我外面穿的一件是深蓝色洋布长衫,最经脏的,里面是一件黄棉布操衣,贴身的是一件侧衿的白洋布短褂。已经是阴历的四月中旬了,天气很热。但我还穿这末多的衣服,这完全是谨守父亲的嘱咐,在旅途中宁可多穿些,以防天气的急变,着了凉生病,反为吃亏。

  我揩了脸后,觉得周身怪腻腻的,便把蓝色的长衫,黄色的操衣,白色的短褂,一齐解开来,袒着胸腹,用毛巾去揩胸腹部,汗泥跟着毛巾一条一条的掉了下来。揩了一会后,再背转手去揩背部,泥垢还是一样的多。愈揩愈觉得周身发痒。望着面盆里的水,已经转成黑色了。我想这个困难,唯有洗一盆澡,才能解决了。在那时候,我是在生理上新陈代谢最盛的时期,并且在四五天之间,经过了三四个大都市,流了不少的汗,在身上吸集了不少的烟尘,这当然会使我变为周身给汗泥包裹着的一个人。

  又过了一刻,阿三妹出来说,要煮饭了,问我是不是和仲仪等人一同吃。仲仪告知她,当然是的。她就跑开了。

  将近正午时分,便有一群人走回这家像古刹般的祠堂里来,有穿白竹布长衫的,有穿乾纱长衫的,有身穿白色操衣头戴白色军帽的,各人手中都拿着书本、讲义及墨盒、毛笔等等。全祠堂便骚然起来了。

  “原来有这样多学生寄宿在这家祠堂里。”

  在当时,我真是有点吃惊。看见他们的服色,知道他们的衣服都换了季,不免又惭赧起来。因为我们乡里,一般在冬天是穿蓝布长衫,在夏季是穿短褂,或白布长衫。现在我身上穿的深蓝色长衫不单不合时令,并且样子也不像省装时髦,和他们一比较,真是有点土头土脑的样子。当时我便直觉着我和他们之间,有了一道的鸿沟。

  有几位比较年长的穿白色操衣戴白色军帽的学生在我面前走过时,竟笑着向我点头招呼,我便想,他们不尽是看不起我的吧。

  有一个比较老成的,身体胖胖的学生,姓徐的走过来问我,是不是出来考测绘学堂的。我答应了是的,同时惊异他何以也会讲客话。到后来,才知道他是丰顺县人。

  又过了一刻,耀仪穿着一件长达脚跟的白竹纱长衫走回来了。我还是走上去叫了一声耀哥,同时作了一个深揖。他只手捧着两三本舶来书、笔记、墨盒之类,只手拿着一把黑色的摺扇。他看见我向他作揖,不像仲仪那样回我一个礼,他只摇动他手中的小摺扇,叫我不要多礼,并且笑着说:

  “你怎么像一个乡巴佬!”

  我给他这末一说,满脸绯红的,很难为情了。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他们海陆丰和丰顺人分成两桌,在上堂里吃饭。我们堂兄弟三人是托阿三妹家里包饭的,不另使用火夫,在中厅吃饭。吃饭的时候,我便不客气地问了耀仪许多话,到后来知道穿长衫的是方言学堂的学生,穿操衣的是高等巡警学堂的学生,前者的学堂在流水井之东,后者之学堂是在流水井之西,所以寄宿在张氏宗祠,最为方便。

  耀仪说,他在下午还要上两堂课,回来就和我一同到测绘学堂去报名。他又说,父亲寄给他的信和我的相片,昨天才收到。

  吃过午饭,阿三妹照例又倒了水来给我们洗脸。我还是借用仲仪的脸盆。到了下午,由绘测学堂回来,又是满身汗了。我问耀仪,想洗澡要怎样办才行。他便问我,

  “你要洗山水,还是洗井水?”

  “洗山水怎样?洗井水又怎样?”

  “洗井水唔使(不要)钱,洗山水三分六。”

  我才知道我们烧饭菜烧茶是用观音山挑来的水,洗涤器物则用门首的井水。井水的咸味过浓厚,不适于饮料。山水由观音山挑回来,每担一角,每桶半角钱。

  “洗井水不好么?”

  我当时实在舍不得花半角钱去洗一盆澡。在家里洗澡,那里要花钱呢。半角钱委实是太贵了些。

  “你不怕发癞么?”

  耀仪笑着问我。

  “怎么洗井水会发癞的?”

  到后来,他才告诉我,洗井水不如不洗澡。因为用井水洗了澡,周身会不住地发痒,于是我不能不花这个三分六厘了。

  吃过了晚饭,耀仪带我去逛惠爱大街。几家洋货公司的陈列窗引起了我这个村童的注意。耀仪告诉我,他如有钱,一定要买一个金表儿,还要制些丝绸的衣服。他又告诉我,我身上的蓝布长衫不能穿了,穿着实在太难看,叫我缝一件白竹纱长衫。我当然听从了。他带我到一家成衣店里去,定做了一件价值十一角钱的竹纱长衫,交了一个团龙双毫光绪元宝做定钱。在回寓的途中,又买了一个价值两角钱的小洋磁面盆。这是每天不能缺的用品,所以也决意买了。

  回来寓里,便忙着写信去报告家里的父亲,报告他沿途平安到了省会,报告他一路用了多少旅费,报告他定做了一件白竹纱长衫和买了一个小洋磁面盆,因为在我这也是一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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