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张资平 > 脱了轨道的星球 | 上页 下页


  我正在沉思着,茶房忽走来收拾帆布床,并向我们要钱。我只当他是来讨酒钱的,到后来才知道帆布床也是要租钱的,每张一毫,连船票共十三毫了。

  谢君先叫了一盆热水来洗面,面盆中心有一个茶盅,盛着七分满的冷水,这当然是备漱口用的。因为谢君用了,各人也就跟着要了一盆水来。问谢君一盆洗脸水讨什么价钱,谢君说一个“斗令。”“斗令”是香港五仙银币的代名词,价值三分六厘银。在那时候,省港的银币是同价格的。当然在省城用的都是广东省造的龙毫,有双毫,有单毫。

  漱了口,洗完了面,从船尾窗口射进些日光来了。从窗口向外望,看得见有些像街市的房屋了。

  他们在那时代都是国家主义民族主义者,排外意识很强烈。他们不住地在数骂欧美人的罪恶。我虽然从他们获得了许多凡是一个国民都应当具有的知识,及应当知道的历史的资料;但在我心目中的美国牧师好像不是他们所说的那样可怕的人。不过在当时我不敢和他们辩驳,因为我知道了自己的历史知识实在浅陋。他们都在侃侃而谈地演说出许多国耻的史实,来给我听。可怜得很,我所知道的国耻的史实,只是从一本新三字经里面获得的:

  “……光绪皇,好皇帝,戊戌年,下谕旨,除八股,除诗赋。……甲午年,有日本,来打仗,我国败,失台湾,台湾失,又赔钱,赔几多,二万万。当此时,失地多。有德国,占胶州。俄罗斯,占旅顺,及大连。法国占,广州湾。……我国人,要相爱,你爱我,我爱你,我国人,爱皇帝,愿我皇,无灾害,愿我皇,万万岁!”

  这是在满清末年的爱国意识民族意识的表示。当他们大骂白种人时,我略表示了白种人不完全是坏人,其中也有好的意见。

  “糟了!你中了耶教的毒了!”

  不知道是李君还是谢君,伸出指头来向我指点着这样说。我才以耶稣教为新的学识,而他们在那时候,竟知道宗教是一种鸦片了。这真使我失望,也使我惊异。当然,他们Chauvinism去排斥耶教的,但和义和团的意识又有点不同了。

  他们在轮船的选择上,表示出爱国的思想及民族意识来。原来船行省港间的省渡,最初只有英国商人的四艘,名金山,佛山,香山,河南(这是取广州市的南岸的河南这个固有名词)。前两船是夜渡,后两船是日渡。星期六夜渡和星期日日渡停航。“省渡”两字是香港的商人所起的名称。

  因为省间的交通日见繁盛,由别家的外商公司增加了两艘“省渡”,一名“播宝”,大概是PaulBeau的音译,一名哈得安,忘记了它的原字了。同时也有中国商人集资办了两艘轮渡,名“广东”及“广西”。当我们由香港赴省城的那晚上,有三条轮船航省的。我们因为爱国,故搭乘了“广西”。

  “广西”泊在近靖海门的珠江心里。有许多挑夫和艇夫拥了进来,还有各旅馆各栈房的伙伴。由汕头到香港也有这样的情形,所以我并不害怕了,何况此刻还有同伴。每个挑夫或艇夫在我们面前走过时,都来问我们到什么地方去。李君便很高兴地和这些广州劳动者说起咸水正音来。

  “他们不懂得你在说些什么!你的普通话也不见得怎样好!让老谢去交涉吧!不要你去多嘴!”

  赖君忙止着李君,不准他去从旁插嘴,只让那个识途老马谢君去和那些艇夫挑夫讲咸水广州话。到后来我才晓得赖君并不是骄傲,他只是个性质爱沉默的人,并且很遵守纪律。

  谢君高声响气地和挑夫艇夫们吵了一会,价钱算讲定了,由省渡载至靖海门码头的艇费要多少,由海门码头挑至府学东街的挑费又要多少。于是谢君派我先下舢板里去坐着看他们一件件地落行李。赖李两君跟着他们搬运。谢君在行李未搬尽之前留在尾楼舱里坐镇。

  在赴泉兴昌公寓的途中,我们都急急忙忙地流着臭汗,跟着挑夫跑。挑夫们挑着行李,一面LeLe, Ho, LeLeHo地在唱和。我听见很觉得奇怪,也觉得有趣。

  到了泉兴昌后,休息了一忽,因为我要转搬到流水井去,谢便替我们作了一个结算。因为由香港客栈出来,一直到泉兴昌,各人都支出了相当的钱,但是多少不等。由李君应用他在官立中学学来的四则,把结果算出来了。谢君对我们三个人都负债,负我的最少,只四角小洋。谢君向我们说明了,要过几天家中才有钱寄来还给我们。他确是一个痛快的男儿。

  到了张氏家塾,冷静静地不见一个人。看门的是一个年约五十多岁的老妇人,体格胖胖的,看见我,好像睇不起般的。挑夫把我的行李,一个被包,一只皮箱搁在中厅里后,便向我要钱。我正惊疑,何以全祠堂里不见一个人影。当挑夫吵着向我要钱的时候,从中厅走廊的一间木板栅成的厢房里,走出一个人来,叫了我的名字。

  “阿星,你来了么?”

  我抬头一望,原来是我平日很佩服的一个从堂兄仲仪。(他和耀仪是嫡堂兄弟。)我佩服他的理由,是他刻苦读书,进了学。后来又听见他进了省城的蚕桑学校,一面卖文为活,不要家里寄学费给他。

  “仲哥,你也住在这里么?我竟没有想到。”

  我看见他也无暇揩额上的汗了,便向他作了一个揖。这样的态度却把他引笑了。

  “你一个人出来的?没有同伴?”

  我把沿途的情形大略告诉了他后,他便半似称奖半似勉励地说:

  “总算难为你了,星弟,你的责任也不算小啊!”

  他的言外之意,我直觉着了。他原有一个哥哥,患肺病死了。他的父亲年轻时本有神童之名,但也只补了一名廪,以后便是潦倒不堪不容易维持一家的生计。这个责任,到了今天,当然轮到他的身上了。大概他是引我为同境遇的人,这是不错的。我们的家事贫穷,正相仿佛。

  我们就站在中厅上谈了一会话,他才看见我满额上流着汗,于是他穿过屏风到后头去。我听见他叫了两声:

  “阿三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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