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张资平 > 脱了轨道的星球 | 上页 下页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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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赴南洋时,曾在汕头经过,对于汕港的情形约略知道。故当我动身的时候,他曾叮嘱我到汕头后要怎样进栈房,买船票,到香港后又当怎样登陆转搭省渡。至到省城后应当如何,父亲也是和我一样,一切唯付之想像。他只是对我说: “省渡到省城泊了码头时,便有许多挑夫拥进舱里来,争挑行李。这时候,你要小心你的行李。多出三两角钱不要紧,拣个比较老实的挑夫,叫他挑到流水井张氏家塾,你在后面紧跟着他走就好了。” 父亲是从一个曾到过省城的叔父听见了些省城的情形,只能给我这样一个抵省城后应当拆看的锦囊。 张氏家塾是我们张氏族人在省垣建立的祠堂。从前张氏的子弟出省科考的,都寄寓在这家祠堂里,可以无需要租钱。同乡的有会馆,同族的有祠堂,虽然是封建的遗物,但在飘泊穷途的人,是相当受用得着的。 这次算是初出乡井,父亲为我准备的行李很简单,一个皮箱,一只被包,被席装在这一条马包里面。据父亲说,这些都是祖父从前科考时所用的旧物。 “旅费要一半带在身边,一半锁在箱里,遇了扒手,还有箱里的一半;失了行李,还有带在身边的一半,那末在旅途中不致陷于绝境。” 这又是父亲的一番叮嘱。 “凡事叮嘱不了,只要你自己步步老成而已。” 父亲最后才结束了他的嘱咐,叫我快点去睡,快点起身,明早就要出城去赶船。 从广益学堂出来,在家中歇一夜,第二天便出城去搭篷船。傍晚时分,广益学堂回到家里来时,有许多叔伯祖母,叔伯母们看见我就问: “星仪哥,明天出省城去么?” “星仪哥,你真有本事啊!这小年纪就会一个人出省去考学堂了。” 其实我满十六周岁了,岁数决不算小。只是独自一个人出门,自己心里也觉着有几分夸耀。我当下想,在许多堂兄弟们中,那一个能够像我这样勇敢地上这个遥远的从无经验的旅途呢。 “星仪哥你出省考什么学堂?” “听说是考官费的测绘学堂。” 我只是报她们以微笑,并没有回答。但在她们间,这一个问那一个答,把我出省考学堂当做一件新闻在谈论。 我当时只是感着一种紧张,完全没有悲喜之念。这时候的情绪,恐怕是有些像临出发时的兵士的吧。 到前线时,或生或死,谁也不能预料。但在出发之前,兵士的精神,都是有些像由前线凯旋回来了般的。在外表,我虽然是在矜持着,但在内里,确是感着几分得意。自己就像已经变为一个测绘学校学生了。 “脱离这个早厌倦了的教会学校,一跃而为一个留省学生,不比那班官立中学生胜一筹么?” 我在动身的前一天,盼望那些进了官立学校的堂兄们都能听见我出省考学堂的消息。在那时候,我确有过这样幼稚的见解。但是,今天早上,汲衡夫人给了我一个失望,于是埋怨我的父亲不该叫我去向那位教士夫人告别。 “你不该在汲先生未回来之前离开学校哟!”她蹙着额这样地向我说。她从前和我说话时都是面带笑容的。只有这一次,她不单不笑,并且还蹙着额,锁着眉根。因为在这时候,汲衡先生为教会的事体到汕头总会接洽去了,他所授的英文由他的夫人代课,他所授的圣经由另一个教士夫人Mrs. Campbell代课(他们译Campbell为甘武),他所授的西洋历史由甘武牧师代课,他所授的理化则暂行停授。 预料着汲衡夫人听见我出省投考学堂她一定会笑着勉励我几句后,和我握手说goodbye的,今看见她的那种不喜欢的样子,我不觉感着轻微的失望。我想假定考测绘失败了后,再回到这个教会学校里来时,还有面目和她们见面么?我把这个意思向父亲说了。 “胜败乃兵家的常事,今年考不上,明年不可以再考么?” 父亲这句话又鼓励了我的不少的勇气。我便一个人勇敢地单骑远征了。 父亲穿着一件浅蓝色的洋布长衫,洗了几次水,快转成白色的了。他站在码头(县城南门外的罗屋码头)上,看着我所搭乘的篷船解缆,船向下流行驶,我坐在船尾的左舷上,望着码头上的一个白点渐渐地消失了。看不见父亲的影子后,我才感着我的前途的飘泊,愈想愈悲切,差不多要流出泪来了。因为有许多同船之客在望着我,我才极力忍着,不敢哭出来。 到了潮汕,都是按着父亲的叮嘱,平安地通过了。只在汕头过香港的海澄轮船上,给小窃扒去了一枝洋伞。我觉得这是一件大大的失败。到了香港,忙写信去报告父亲知道,要父亲恕我的疏忽。 在香港的客栈里,认识了三个同乡青年,也算是同志,即都是赴省城考测绘学堂的。一个姓谢名百度,一个姓李名颂声,一个姓赖名少舫。他们三个人都比我年长,因为同一桌子吃饭,便认识了。他们像都佩服我这小小年纪,一个人无伴,敢由乡里跑到这香港地方来。 “我们今晚上一同上省去。” 这是谢百度的提议。真是他乡遇故知了。我当时真有说不出来的感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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