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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二

  八年前的暑假,丽君才十八岁,跟着父母到牯岭租了一家西洋人的房子,在那里度夏。丽君的父亲姓朱名伯年,是柏林大学出身的化学博士,伯年的性质非常顽固。因为他的专门是化学,每遇着友人和学生,都高唱他的化学救国论。后来有一个学物理的友人忠告他说:

  “单靠化学如何能救国呢?”

  “那就改为理化救国论吧。”

  “单提倡物理化学两门还是不行的。”

  “那,自然科学救国论是千真万确的了。”

  象伯年一类的理化学者是这样顽固的。所以他对于他的女儿的教育。也是一样地顽固。

  一天在山顶起了濛雾,相距五尺,便看不见人了。朱博士一家人,当然不敢出去散步了。朱太太在她的房里清理丈夫和女儿的衣裳。朱博士在他的书房里准备下学期的讲义。朱太太把衣服清理了后,便走到丈夫房里来。

  “又在编讲义了么?使人看见都头痛啊!每年由春到冬,总是这样东抄抄西抄抄,抄了十多年了,还抄不完么?何不拿去出版呢?永久可以用作教科。”

  “你姑娘婆婆们懂得什么!每年都要添加些新材料才算是好的讲义。并且我这部讲义是秘本,发表了后,我们靠什么吃饭呢?”

  “丽儿呢?没有到这里来过么?”

  朱太太不再谈化学讲义的事,想向丈夫提出女儿的事来讨论。

  “不在她房里么?”

  “我去望了望来,没有在她房里……”

  朱太太说了后,又叹了口气。

  “外面这样大雾,也出去散步了么?”

  “又出去了吧……”

  朱太太想把自己的猜疑,——在昨天有几分证实了的怀疑,——对丈夫说出来,又怕丈夫生气,搅乱了神经,不能安心继续编讲义。

  “她十八岁了,看她也无心读书了,还是早点替她拣一个相当人家,结了婚了事。”

  过了一会,朱太太这样说着叹气。因为丽君近三四晚都托辞到外面去乘凉,一直到更深后才回来。这只有朱夫人知道。博士只热心于翻化学书和编化学讲义,全没有心事理及女儿的事。

  “陈鸿康最好,岁数虽然比丽君儿长十二三岁,但这在外国是很平常的事。他的有机化学真学得好,毕了业叫丽君儿和他结婚吧。明年冬毕业,还要等一年半,我也打算留这个学生在教室里当一名助手……”

  朱博士含着雪茄微笑着说。他以为在这世界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研究化学。至于男女婚姻,不过是在社会上发生的一件偶然现象,也是可以随便配置的,最大目的也不过是维持种族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朱太太则以为不然,她觉得在他俩间的最重要事件就是丽君的婚事了。

  第二天的下午三点半钟时分,丽君居然伴着一位穿潇洒的西装,看去和丽君一样年轻的青年走了来。朱太太看见女儿这样大胆地伴着一个男友嘻嘻哈哈地回来,心里有点不高兴。她原来站在正门的阶段上的,看见他们从屋前的石路上转进围墙外门里来时,便退回里面去了,表示她是不高兴看他俩的怪样子。

  他俩居然走进屋里来了。

  “妈妈!”

  丽君一跳进门廊里,就叫了她母亲一声。朱太太在里面房里虽然听见了,但不高兴回答。只当没听见。

  “妈妈!”

  丽君又叫了一声,走近她的母亲房门首来了。原来牯岭的石构的屋子,面积都很小,只要行两步脚,就走够了全屋的。同在一家小石屋里。当然没有听不见声音的,朱太太到此刻只好回答了。

  “什么事?”

  “啊!我妈在房里!”

  丽君活泼地笑着拍了一拍掌,便伸出白嫩的左掌向外头招一招。

  “来!快过来!我替你介绍。”

  她说了后,又向着她的母亲说,

  “妈妈,那就是李梅苓先生,在南京时我和妈说过的,现在他也到牯岭来了。他说要拜候爹爹妈妈呢。”

  朱太太便想起在南京时,丽君从上海女校回来,说认识了一个同学的哥哥姓李的,如何有学问,如何有见识,家事如何好。看丽君的样子和意思,是十二分中意那个小白脸。她老人家正在沉想,那个小白脸李梅苓也居然大大方方地走到朱太太的房门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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