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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一九三三年间的古籍发现(8)


  八

  “影词”是未被注意的文体之一。在上海时,曾把石印本的影词搜集到五六十种。大约石印的,已尽于此数。今年有某滦州影戏班散去,其脚本扫数出售,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得其一部分,我亦得其一部分。其全数不到百种,亦有重复者,皆为钞本。有年月可考者,最早为同治二年,最晚为宣统元年。然无年月者多。似亦有十年内之新钞本。

  影戏来历最早,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已有“风僧哥,俎六姐,影戏;丁仪,瘦吉等弄乔影戏”(见卷五《京瓦伎艺》)语。吴自牧《梦粱录》所载尤详:

  更有弄影戏者。原汴京初以素纸雕簇。自后人巧工精,以羊皮雕形,用以彩色装饰,不致损坏。杭城有贾四郎、王升、王润卿等, 熟于摆布,立讲无差。其话本与讲史书者颇同,大抵真假相半。公忠者,雕以正貌, 奸邪者刻以丑形。盖亦寓褒贬于其间耳。

  ——卷二十,《百戏伎艺》

  所言与今日影戏的情形尚甚相同。七八百年来,盖未尝大变也。今之影戏,亦以驴皮雕为人形,其影射于幕上,施以彩色。前张素幕,有人在灯前耍弄雕皮之种种人物,连彩色亦可呈现于人前。别有若干人在旁歌唱,或生或旦,随着人物的动作而唱着,与戏剧无异;且所唱亦为皮黄,似当系受近代戏剧的影响而然。其“话本” (今名“影词”)亦宛然是皮黄脚本,不过规模较大耳。(惜不能得乾嘉以前的古本)兹将我所得钞本,列目于下:

  (一)锁双龙(包拯事) 六册(光绪三十六年十一月钞本。)
  (二)盼儿楼(周昭王事) 十二册(有同乐班印记;未有题云:“三余班曾借抄一遍,特记。”)
  (三)青云剑(王敦事) 六册(有同乐班印记。)
  (四)白狐裘(山岳、山岱事) 六册
  (五)抵龙换凤(白甲道扰乱汉室事) 十二册

  (六)江东桥(张士诚与朱元璋战争事,以士信女叛父为主题) 六册,封面题“滦州影书,宗人义记”,又有“和顺堂记”字样。
  (七)珍珠塔(严嵩及其女严桂花事) 十二册
  (八)兴龙传(朱明事,以林玉春、林彪父子为主题,未完) 八册
  (九)分龙会(朱元璋破元兵事) 十二册(有德兴班印记。)
  (十)双龙山(李俊平叛事) 六册(书皮有“孔惟善书”字样。)

  (十一)奇忠烈(隋末杨文、杨武事) 六册(书未有题记云:“光绪二十九年腊月十七日抄完。元底字多错乱,不与抄书人相干。诸公千万不可报怨。”)
  (十二)蕉叶扇(裴秀生平契丹事) 十二册(宣统元年吕毓灵钞。)
  (十三)鸳鸯剑(汉初彭城子彭武事) 九册(光绪二十八年公义班钞。)
  (十四)五峰山(宋太宗事、高穷平马元佑事) 十二册 (有显德影局印记。)
  (十五)英雄配(罗灿、罗昆事,本(粉妆楼>) 十二册

  (十六)忠烈传(万历时左维明事,本<天雨花)) 二十二册
  (十七)白玉蝴蝶(骆宏勋事,本<绿牡丹>) 八册
  (十八)松棚会(王莽事,全书未完) 六册
  (十九)牛马灯(马壮、马昆兄弟姊妹事) 八册
  (廿)珍珠塔(魏元龙事,与第七号同名,事实全异) 六册

  (廿一)镇宫图(张忠、郑龙等定汉室事) 十册
  (廿二)西游记(三藏西行遇月中白兔精事) 六册(孔惟善钞。)
  (廿三)镇冤塔(岳飞事,叙到秦桧父子明正典刑为止)六册
  (廿四)文武元(魏壮事) 九册(有同乐班印记。)
  (廿五)玉蝴蝶(骆宏勋事,即(白玉蝴蝶)) 九册

  (廿六)珍珠双龙玉珮(华文光、朱娇鸾夫妇事) 四册
  (廿七)木阳关(薛丁山、窦金莲、樊梨花事) 三册
  (廿八)粉妆楼(即<英雄配>) 十二册
  (廿九)龙门阵(薛仁贵跨海征东事) 九册
  (卅)小英杰(罗通事) 六册

  (卅一)十粒金丹(高廷赞事) 十一册
  (卅二)大褴衫(焦会劳女扮男装事) 四册
  (卅三)图龙剑(陈景方事) 八册
  (卅四)再生缘(孟丽君事,本弹词) 八册
  (卅五)四平山(薛海事) 八册

  (卅六)画中缘(郑德林事) 七册
  (卅七)泥马渡江(宋高宗事) 十三册
  (卅八)山水缘(山秀事) 十五册
  (卅九)小西唐(本小说) 九册(同治二年钞本。)
  (四十)倭锦袍(秦时项良、项伯事) 九册

  (四十一)忠义传(常仁义事) 六册
  (四十二)炎天雪(窦娥事) 四册
  (四十三)雷峰塔(白蛇事) 五册
  (四十四)苦忠孝(陈士风事) 五册
  (四十五)薄命图(张彦事) 五册

  (四十六)凤凰巾(吕鹤事) 四册
  (四十七)平西册(匡庆云事) 五册
  (四十八)镔铁剑(周定邦事) 三册
  (四十九)桃花扇(沈明、沈昭兄弟事) 四册

  多者有十五册,少者亦有三四册,皮黄戏是不会有那末大的气魄的。为了影戏需要更多的动作以引起看者的兴趣,故动作特繁,所叙述者往往为公子落难,英雄援救,番王人寇,邪术相侵,奸相播弄是非,忠臣平定大乱一类的故事。在这四十九部影词里,叙述儿女私情的还不到十分之一。其余大抵皆是家国大事,戎马征讨之戏。吴自牧所谓:“其话本与讲史书者颇同”,今亦犹然。各本名目虽殊,人物虽不同,而其结构却往往是陈陈相因。现在姑举其《凤凰巾》一段于下,以见其体裁的一斑:

  (上二差)“新奉老爷命,捉拿吕相公。你我奉了老爷之命,来拿吕相公。”“你可认得他么?”“常见,如何不认的?”“如此,咱就走。”(下)(出生吕鹤)“日受晚娘苦难说,终朝忍耐待如何!小生吕鹤, 闲住书斋。……”(上二差)“吕先生在家么?”(生)“有人叩门,待我看来。原来是二位公差。到此何事?” (差) “不用妆胡涂咧。先生,你勾当犯了!”(吕)“我犯了什么勾当?”(差)“昨日拿了积石山的几个盗贼,说你合他们勾连谋反大逆,这个勾当还小吗?”

  其唱词则完全像皮黄的腔调,如《凤凰巾》:

  吕秀才迷迷胡胡躺在地 张解子吆吆哈哈拿棍抡
  解公不可 元奈何喘喘吁吁起来走 猛睄见重重叠叠一山林
  雄雄斗斗多险峻 高高低低起愁云
  上上下下流泉水 前前后后树成林

  在宋代到底是说的,还是连说带唱的,今不可知。但如“讲史书”,则说多而唱少。最早的影戏,当也是这样的吧。今日北平会演影戏者已极少。演者都为滦州人,故谓之“滦州影戏”。今最后的一个班子已经散去:仅剩“摆布”者一人,在西安市场卖雕皮人形为活。偶招之演唱,亦可应召,惟须临时凑人搭班。再过几年,恐“影戏”真将成过去之名辞了。

  写完了本文,读了一遍,觉得好笑:几乎似在记载个人的一九三三年的购书经过。即旁涉,亦似仅以北平为限。但个人见闻所及,仅限于此,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且我明明知道上海及其他各地友人们得有某书某书,而他们却皆讳莫如深,秘不相闻,即使闻之,亦不愿传布出去。学问到现在,盖还是“私产”!相传蔡邕秘王充《论衡》于帐中,钱遵王私其书目,不令人知,朱竹姹至贿其家人以窃之。以今拟古,事或当然!因此,有一部分重要的发现,在此便不能宣布。也许过了若干时候,我们便能知道。且待到明年写同样的文章时再说。

  一九三三年十二月十日写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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