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榨牛奶的女郎


  聪明人的故事和愚人所闹的笑话,同样的为许多人所爱谈、所爱听。听聪明人的故事,如啖哀家梨,其爽脆甜凉的味儿直沁入肺腑,久不易忘。听愚人所闹的笑话,则如目睹到一件可笑的事,称心称意的笑个痛快,也许避了人,独居深念时,还要吃吃的笑个不已。关于愚人的故事,二十余册的巨大故事集《一千零一夜》(即《天方夜谈》)里,曾有不少节。即在中文选本,奚若译的四册的《天方夜谈》里,我们也还可以见到剃发匠诸人的儿节绝妙的趣事。假如你在吃饭时读到他们,我敢担保你一定要忍俊不禁,喷饭满案。印度的巨大故事集《故事海》中,以及《魔鬼的二十五故事》,《鹦鹉的七十二故事》,《五经书》中,也都各有极可笑的愚蠢人的笑话在着。写过二大册的《民间故事与小说》的W. A. Clouston曾著有一小本的《愚蠢人的书》(Book of Noodles),收集了这一类的故事不少。

  在许多愚蠢人所闹的笑话趣事之中,有一个型式,差不多是普及于全个世界的;这一个型式,以《伊索寓言》中的榨牛奶的女郎为一个最显著的例子:

  一个农人的女儿,从田间把一桶牛奶带到屋里去。她在走着的时候,心里很高兴的想道:“这一桶牛奶卖了出去,至少可以买回来三百个鸡蛋。这些鸡蛋,除掉不幸的损失,至少可以孵出二百五十只小鸡。等到鸡价高涨的时候,这些小鸡就可以拿到市场上去卖。到了年底,我的额外的津贴,便可以购买一件新衣了。我穿了新衣,上圣诞节的宴会中去。那时候,所有的少年一定会向我求婚。我那时只把头一别转,一个个的拒绝他们。”这时候,她跟着把头一别转,那一桶的牛奶立刻倾在地上,她的幻想的计划便告了终结。

  在西凡提司的名作《吉诃德先生》里,也曾说起过,吉诃德住在一个旅邸中,一心只想和一个巨人争斗,而夺回他心中所幻想的一位公主。他在朦胧的半醒半睡时,看见巨人的一张大脸,便挺起了一把剑,与他决战。他一剑刺过去,正中了巨人的脸部,鲜血涔涔的滴下,他的勇气顿增百倍。正在这时,店主人为他的喧声所惊,执灯进房一看,只叫得一声苦,原来他所刺中的却是主人挂在墙上、满盛着酒的一个皮袋!少时,又曾听见过一个乞丐,拾到一个瓦罐,他便自己幻想着,由了这一个瓦罐,可以使他渐渐成了一个大富的人。又幻想他在那时,颐指气使,不可一世。一日,他的妻少忤其意,他便伸手挞之。不料他打的却是这个瓦罐;瓦罐铿的一声应手而碎,他的幻想也随之而去。

  象这样的一种故事,其骨子里总是写愚人以幻想为真实,一旦忘其所以,便连他所得的最小的东西,即他的幻想的起原物,也竟成了他幻想的牺牲。

  在中国的笔记里,还有两则很可笑的这类的故事:(一)江盈科《雪涛小说》:见卵求夜,庄周以为早计。及观恒人之情,更有早计于庄周者。一市人贫甚,朝不谋夕。一日偶拾得一鸡卵,喜而告其妻曰:“我有家当矣。”妻问安在。持卵示之曰:“此是。然须十年,家当乃就。”因与妻计曰:“我持此卵,借邻人伏鸡孵之。待彼雏成,就中取一雌者,归而生卵,一月可得十五鸡。两年之内,鸡又生鸡,可得鸡三百,堪易十金。以十金易五㹀。㹀复生㹀,三年可得二十五牛。㹀所生者又复生㹀,三年可得百五十牛,堪易三百金矣。吾持此金举责,三年间半千金可得也。就中以三之二市田宅,以三之一市僮仆,买小妻。我与尔优游以终余年,不亦快乎!”妻闻欲买小妻,佛然大怒,以手击鸡卵碎之曰:“毋留祸种。”夫怒,挞其妻,仍质于官曰:“立败吾家者,此恶妇也。请诛之。”官司问家何在,败何状。其人历数自鸡卵起至小妻止。官司曰:“如许大家当,坏于恶妇一拳,真可诛。”命烹之。妻号曰:“夫所言皆未然事,奈何见烹。”官司曰:“你夫言买妾,亦未然事。奈何见妒?”妇曰:“固然,第除祸欲早耳。”官笑而释之。噫!兹人之计利,贪心也。其妻之毁卵,妒心也。总之皆妄心也。知其为妄,泊然无嗜,颓然无起,则见在者且属诸幻,况未来乎?嘻!世之妄意早计,希图非望者,独一算鸡卵之人乎!(二)青城子《志异续编》卷七:贫人某,日贩烧酒果蔬,沿村逐蝇头利以赡朝夕。一日,时方二更,妇遗墙下,见有光焕发,趋告夫,往掘之,得白镪千余。夫妇大喜,运至内室,置案上。夫俵分一堆,曰:“以此置田产。”又俵分一堆,曰:“以此起房屋。”又俵分一堆,曰:“以此置裘马。”顾镪尚有余,曰:“可纳粟以炫耀乡里。”因笑谓妇曰:“我与尔素不解驰驱,明当市良马,恐不善骑,为人窃笑,须演习而可。”乃以高木凳为马,觅竹枝为鞭,自乃作攀鞍势,耸身而上,按辔执鞭,顾盼自喜。良久乃下。稍顷,又上。如是者再。令妇亦习。妇不欲,固强之。……于是出敝布裹镪,藏于笥中。将欲寝,夫疑曰:“万一胠箧发匮者至,奈何?”妇曰:“曷置床头?”夫曰:“善。”始寝。寝未几,夫曰:“终恐探囊者至,归乌有也。可藏于床之上,席之下。子卧内,我卧外。此则万无一失矣。”于是夫妇俱起,再藏。藏讫,将寝。夫曰:“我与子终身贫苦,今始有此得意事。家中现有酒殽,不可不一畅饮。”……妇辞以醉,强逼饮之。无何,妇已倒地矣。夫亦渐不能支,寻颓然卧地上。夫妇各大吐狼藉,纵弛如死。不意有盗负梁上,自掘镪时,即已历睹。见其各已大醉,乃腾身下,席卷一空而去。后盗亡至邻境,醉后,举以告人云:“见其跨凳时,窃不能忍笑,几坠梁下。”闻者莫不大笑。惜不闻其夫妇醒后作何情状也。

  英国有一个俗谚说:“不要在鸡蛋没有孵化时先计算小鸡。”恰可作为《雪涛小说》中的这一则故事的注脚。大约,这一类的故事,其叙述的层次与结构都是很相同的,不过因为时与地的不同,所以其主人翁或为榨牛奶的女郎,或为乞丐,或为掘发藏镪的贫人,或为拾得鸡蛋的市人,或为吉诃德先生;其所得、所持、所有的对象,或为一桶牛奶,或为一个酒袋,或为一个瓦罐,或为一个鸡蛋,或为千余白镪;其打破他幻想的人,或为他自己,或为逆旅主人,或为偷儿,实则皆是表面上的歧异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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