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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她


  我的婚姻,是完全由父母包办的。结婚时的我,虽是年龄幼稚,愚昧无知,未到翌年,即已发现破裂的痕迹。但是处在威严的礼教之下,谁也不敢动弹,不敢怨天,不敢尤人,只好在背地里念念“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尽期”这两句诗,出出胸中的郁气。

  我与她因着性情,习惯,见解等的差异,不愿同居。我当时不敢积极的提出离婚,因要使她有所觉悟的缘故,我曾消极的对她断绝夫妇关系;终日躲避不见面,见面也不说话,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多。母亲呢,泰然怡然;朋友亲戚呢,无关痛痒;她呢,也是居之安。只有父亲说:“你既不满意你的妻子,将来你自己能独立生活时,讨一房妾就是了。”这是费了三年多的辰光所得的结果。

  因为服务社会,是直接与社会一般人士发生关系的,不像那脱离红尘,离开世俗的僧侣,避居在深山穷谷里,过那“眼不见心不烦”的生活。那里会有什么交际会,茶话会,跳舞会,野餐会,以及看那些新式结婚典礼的事情?有时偶步入公园,看见这里喁喁情话,那里俪影双双,我虽尽量的压抑着我心头的烦闷,却被这些刺激一阵阵的掀了起来。我又不是一个瞎子,我也不是一块木石。我是和世人一样的一个人。既然我和世人无差异,我又焉得不为之动心?

  服务了数年,悲哀痛苦,却仍然是有加无已,我也曾做几句打油腔的诗,发抒我那酸楚的情绪。诗本的封面上,大题着“悲哀时的心影”。东扯西拉,也集成了小半本。看影戏罢,更是我的家常便饭。它不但不能解除烦闷,反给了我无量的暗示,无穷尽的刺激。自家试闭着眼想想,是不是十套片子,就是九套离不了爱情?任它怎样千变万化,结果总是离不了“有情人终成眷属”。你说你的理想家庭好,它给你看的更好;你说因有点障碍就畏首畏尾,不去寻求幸福,它给你看的,是攻破坚垒,百折不回,将幸福寻获。谁说看戏可以消愁解闷呢?别人我不敢臆断,就我本身经验,我就适得其反!再说到种花,养鸟,看报,听音乐,赏玩美术品,我都一一尝过,回味不长,更使我对于什么“美术可以代替宗教”的话,根本怀疑。可惜,我一饮酒头就痛,所以没有尝过“一醉解千愁”的滋味。

  我遂不顾一切利害:服务工作做不成也好,父母不承认我为儿子也好,朋友轻看我也好,我毅然决然,离开家乡,写了两封很沉痛的信,一封给父母,一封给她,要求解决夫妇的关系。后来又写了一封给她。她允许了。由我分给她一部分不动产,并给相当的赡养金。我的肩背好像去了一块石头!我的四肢,好像松了绑!

  平日少数朋友,痛痒既不相关,发言也不负责,同情心更是不敢希冀了。“离她”事发生后,他们又不免道短论长。——对不起,我本着“一不做二不休”,痛痛快快的回一封要他们反躬自省的信。因不关于本题范围内,恕不写出。

  秋 虫

  答:秋虫先生这封充满“胸中郁气”的信,是从南昌寄来的,在内地这件事当然更不容易达到目的,在秋虫先生当然是一位很有勇气的人;在“她”的方面,居然“允许了”,也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

  据秋虫先生自己说,他的婚姻是“完全由父母包办的”,而他与她又有“性情习惯见解等的差异”。这种“离她”的原因,我以为是对的。不过我们再进一步想,“他”也不至怎样大惊小怪。我当然主张这是应该的事情,不是说那位女子和社会有什么错处。不过换一方面看看,在中国目前社会空气之中,“她”便终身要过那好像“脱离红尘离开世俗”的生活了!所以我们还要多方造成一种社会心理,对于“她”的方面,当明白“性情习惯见解等的差异”,丝毫不是“她”自己的过失。换句话说,在“她”的道德上丝毫没有损失。由此希望发生的结果有两方面:一方面希望有相当的人爱“她”娶“她”;一方面社会对于这种再嫁当视为正当的事,不但没有丝毫轻视的意思,而且与寻常婚嫁视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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