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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误的眼光


  昨今两天北平各报载着一段南京新闻通信。关于此事,我认为确有讨论一下的价值。现在先把事实的真相录在下面:

  “京市八府塘京华中学,系中央大学毕业生傅况麟所创办,由傅自兼校长。本届招考录取新生中,有女生王佩棻者,亦属考取新生之一。

  “王本在上海明德中学读书,嗣因家产中落,其父又业商失败,乃令佩棻从师习艺,红氍毹上,久负芳誉。今夏三度来京鬻歌于夫子庙天韵楼头,艺名为王玉蓉,珠喉一曲,听者魂消。以是捧之者颇不乏人,惟佩棻身为歌女,然好学不倦,歌余绣罢,恒一卷在握。且曩时在申,尝师事已故名士袁寒云,受其熏陶后,学问更有根底。

  “最近积得花粉之资,毅然投考京华中学,以遂其求学之志。因其资质之聪颖,即告录取,乃不禁喜出望外,是后仍以佩棻学名,每晨手携书籍,前往上课,俨然一女学士矣。以王无歌女习气,故未为人识破。不图上课未满旬日,该校校长傅况麟氏,偶于日前课余之暇,涉足歌场。正在天韵楼上与三五友人凝神听戏之时,忽见绣帘启处,一美人攀帷而出,玉貌珠喉,艳若天仙。经傅氏详视之下,该歌女王玉蓉者,乃即其绛帐中之女弟子王佩棻也。同侪与之嘲笑,致傅不禁羞愧无地,傅以王贱为歌女,厕身校中,认为有玷校誉,乃于翌日到校后,即以一纸皇皇布告,将王佩棻开除校籍,不准上课。佩棻以好学心切,得此消息后,即啜泣终日,且为之辍歌。自思虽身为歌女,然公民之权,并未剥夺。且鬻歌亦属正当职业之一,焉得受此不平等之待遇?在此愤恨交并之下,乃上书于傅况麟氏交涉。经记者觅得原函,录之如下,惟不知傅校长将何以解说也:

  “‘况麟先生暨各先生钧鉴:佩棻在贵校一纸牌示之后,退出贵校的大门了。佩棻操清唱业,先后来京三次,相片登在各报,先生等尝读各报,在人情上说,不能说是见到佩棻,不知佩棻是歌女。佩棻在上海进德女校及明德中学读书,原来的名字就叫佩棻,并不有要进贵校改名朦混的情形。佩棻此次到贵校求学,并不是讲人情进去的,完全是由贵校考取的。佩棻到校上课已将一周,自问洁身自好,并未稍犯校规,及不端行为与言语。现在先生等突发牌示,说佩棻身为歌女,有伤贵校名誉,应即开除。不知道歌女不能在贵校读书,贵校章程有明白规定没有?歌女在中华民国的国民平等有特殊阶级没有?佩棻有伤贵校名誉有事实没有?先生等在教育界也算闻人,在法律上,况麟先生是大律师,开除佩棻学籍,当然想有相当的根据,请先生等明白的向佩棻宣示。佩棻是一个弱者,为生活压迫,万不得已才来鬻歌谋生。在先生等看来,以为一开除就可了事,但佩棻为歌女的人格计,为人类平等计,为整个的社会问题计,敬请先生等注意理性。佩棻求学的宝贵时间不会再来,今年的时间,因为贵校的开除而牺牲,若无充分的理由,应请先生等负牺牲的全责。被开除学生王佩棻上’”。

  我们看过以上的事实和王女士上校长的信,对于此事已得到两种观念:一是“该校校长傅况麟氏”的头脑简单和思想腐陋;一是王女士与环境奋斗的勇敢和人格的纯洁。吾人对于“该校长”的压迫女性既表示极端反对,对于王女士所受的大打击,复表示深切的同情。

  讨论这个问题,首先要认清两种原则:一是歌女的人格问题;一是歌女的读书问题,以南京为中央政府所在之地,既能允许歌女的存在,当然要承认它“亦属正当职业之一”。但是历来的歌女都受封建社会的卑视,在提倡女子人格平等和打消阶级观念的今日,这种眼光是错误的,应当承认歌女的人格平等。我们明瞭此点以后,可知歌女为同等国民无疑,若是能与环境奋斗而得到求学的机会,是值得提倡的。

  王女士因为环境所迫,落为歌女,确实可怜。但她能超脱环境,而“无歌女之习气”,并且决心继续求学,“积得花粉之资”,“以遂其求学目的”,同时仍要“鬻歌谋生”。她的奋斗的勇气和不幸的遭遇更是可歌可泣。至于她“到校上课已将一周,自问洁身自好,并未稍犯校规,及不端行为与言语”,诚不知况麟君认为王女士“有玷校誉”的事实在什么地方?

  况麟君与友人在歌场“凝神听戏之时”,遭“同侪与之嘲笑”,结果“不禁羞愧无地,……乃于翌日到校后,以一纸皇皇布告,将王佩棻开除学籍”,可见王女士之被开除,乃是校长先生“羞愧”的余怒在那里作祟,而毫无事实的根据。他以为歌女的人格卑贱,自不能以歌场为高尚的娱乐场所,但自己身受过高等教育而又是中学的校长,反倒偕友人前往“凝神听之”,不知他将何以自解?诚如南京某报所评,谓:“校长既可涉足歌场,而学生就不可为生活压迫而去卖艺,如认卖艺为不正当,则办学校当校长何异于商人之做生意耶?”

  陈文泰

  按:傅校长的眼光错误,王女士的义正词严,陈先生的义愤填膺,我们看了这封信,都“洞若观火”,再清楚明白没有的了,记者原不必画蛇添足,再说些什么,不过记者还有一点感触的,便是教育的资产化阶级化和商业化的问题。不把这种不平等和不合理的制度根本改造,责备一二人,恐怕在事实上没有多大的效果。例如试就资产化的一点说,现在的教育制度完全建筑在资本主义的基础上面,有钱的人就是笨如猪猡都可以入校求学,没有钱的人就是特别聪明也只得被摈于学校之外,这显然是不平等不合理的现象,但这是全盘制度的问题,要铲除这种不平等不合理的现象,非没法把全盘制度改变不可,否则要想一二学校独异,入学以智力或志愿为唯一标准,完全免费,在事实上无法办到。这不是要替现在这样不平等不合理的学校有所辩护,因为这种学校非根本改造不可,绝对没有替它辩护的必要。记者此处所欲指明的是要铲除这种不平等不合理的现象,须大刀阔斧的从大处落墨,不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办法所能奏效。其次请言阶级化,阶级和资产当然有相当的联带关系;有钱的人往往就是有势的人,有势的人往往就是更有钱的人。所以资产化的教育当然同时是阶级化。像王女士倘若不是“家产中落,其父又业商失败”,也不致“为生活压迫,万不得已才来鬻歌谋生”;换句话说,因为缺了孔方兄做伴侣,便由“钱”的“中落”而连带陷入“势”的中落,致受“不平等之待遇”,“愤恨交并”。关于傅校长将“王佩棻开除校籍”一事,我们试作进一层的研究,还与学校的商业化有很大的关系。商业化的学校靠学生的学费为收入的大宗,学生人数愈多,这一方面的收入也愈多,所以商业化的学校当局对于招徕学生的技术方面不得不下切实的工夫。凡有碍于学生的招徕,便是有碍于学费的收入,这是命根所在,绝对不肯轻轻放过的,王女士“身为歌女”,在傅校长“认为有玷校誉”;其实不仅傅校长一人有这样的“错误的眼光”,“与之嘲笑”的“同侪”也具有同样的心理;其实不仅傅校长和他的“同侪”而已,陈先生固已说出,“本来中国人的脑子里存着封建思想太深”,也具有和傅校长同样的“错误的眼光”的人恐怕不在少数。在这种情形之下,傅校长一定想到留着王女士在他的校里,和他具同样眼光的人势必纷纷把他们的女儿改入他校,在他已有的学生人数上不免发生影响,对于将来招徕新生的策略上也受很大的打击。这样一来,对于学校收入方面当然有很大的损害,在商业化的学校是不得不十分重视的。就这方面的研究,与其说傅校长觉得“身为歌女”在人格上有什么令他不满意的地方,不如说他恐怕因此影响到他的学校的收入。所以记者以为此事和学校的商业化有很大的关系。

  资产化阶级化商业化的教育的制度是应在打倒之列,这是无疑问的。不过我们要解决这个问题,非从制度本身作大规模的改造不可。傅校长之“压迫女性”诚应引起我们的“极端反对”,王女士所受的“绝大打击”也诚应引起我们的“深切的同情”,这我都和陈先生表示同意。不过记者所希望的,是这个局部的突发的事实应能引起我们对于全盘的社会制度(教育制度也包括在内,是全盘的社会制度之一部分)的深刻的观察,看出傅校长的“错误的眼光”的背后实伏有很复杂的不合理的社会制度的因素。这个局部的突发的不平等不合理的事实,应能引起我们改造整个的不平等不合理的社会制度的努力。这是记者于表同情于陈先生的卓见之外所欲补充的一点管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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