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赵树理 > 李家庄的变迁 | 上页 下页


  § 一

  李家庄有座龙王庙,看庙的叫“老宋”。老宋原来也有名字,可是因为他的年纪老,谁也不提他的名字;又因为他的地位低,谁也不加什么称呼,不论白胡老汉,不论才会说话的小孩,大家一致都叫他“老宋”。

  抗战以前的八九年,这龙王庙也办祭祀,也算村公所;修德堂东家李如珍也是村长也是社首,因此老宋也有两份差——是村警也是庙管。

  庙里挂着一口钟,老宋最喜欢听见钟响。打这钟也有两种意思:若是只打三声(往往是老宋亲自打),就是有人敬神;若是当当乱打,就是有人说理。有人敬神,老宋可以吃上一份献供;有人说理,老宋可以吃一份烙饼。

  一天,老宋正做早饭,听见庙门响了一声,接着就听见那口钟当当当当响起来。隔着竹帘一看,打钟的是本村的教书先生春喜。

  这春喜就是本村人,官名李耀唐,是修德堂东家的本家侄儿。前几年老宋叫春喜就是“春喜”,这会春喜已经二十好几岁了,又在中学毕过业,又在本村教小学,因此也叫不得“春喜”了。可是一个将近六十岁的老汉,把他亲眼看着长大了的年轻后生硬叫成“先生”,也有点不好意思。老宋看见打钟的是他,一时虽想不起该叫他什么,可是也急忙迎出来,等他打罢了钟,向他招呼道:“屋里坐吧!你跟谁有什么事了?”

  春喜对他这招待好像没有看见,一声不哼走进屋里向他下命令道:“你去报告村长,就说铁锁把我的桑树砍了,看几时给我说!”老宋去了。等了一会,老宋回来说:“村长还没有起来。村长说今天晌午开会。”春喜说:“好!”说了站起来,头也不回就走了。

  老宋把饭做成,盛在一个串门大碗(就是一碗可以吃饱的大碗)里,端在手里,走出庙来,回手锁住庙门,去通知各项办公人员和事主。他一边吃饭一边找人,饭吃完了人也找遍了,最后走到福顺昌杂货铺,通知了掌柜王安福,又取了二十斤白面回庙里去。这二十斤面,是准备开会时候做烙饼用的。从前没有村公所的时候,村里人有了事是请社首说理。说的时候不论是社首、原被事主、证人、庙管、帮忙,每人吃一斤面烙饼,赶到说完了,原被事主,有理的摊四成,没理的摊六成。民国以来,又成立了村公所;后来阎锡山整理村范,又成立了息讼会,不论怎样改,在李家庄只是旧规添上新规,在说理方面,只是烙饼增加了几份——除社首、事主、证人、帮忙以外,再加上村长副、闾邻长、调解员等每人一份。

  到了晌午,饼也烙成了,人也都来了,有个社首叫小毛的,先给大家派烙饼——修德堂东家李如珍是村长又是社首,李春喜是教员又是事主,照例是两份,其余凡是顶两个名目的也都照例是两份,只有一个名目的照例是一份。不过也有不同,像老宋,他虽然也是村警兼庙管,却照例又只能得一份。小毛自己虽是一份,可是村长照例只吃一碗鸡蛋炒过的,其余照例是小毛拿回去了。照例还得余三两份,因为怕半路来了什么照例该吃空份子的人。

  吃过了饼,桌子并起来了,村长坐在正位上,调解员是福顺昌掌柜王安福,靠着村长坐下,其余的人也都依次坐下。小毛说:“开腔吧,先生!你的原告,你先说!”

  春喜说:“好,我就先说!”说着把椅子往前一挪,两只手互相把袖口往上一捋,把脊梁骨挺得直撅撅地说道:“张铁锁的南墙外有我一个破茅厕……”

  铁锁插嘴道:“你的?”

  李如珍喝道:“干什么?一点规矩也不懂!问你时候你再说!”回头又用嘴指了指春喜,“说吧!”

  春喜接着道:“茅厕旁边有棵小桑树,每年的桑叶简直轮不着我自己摘,一出来芽就有人摘了。昨天太阳快落的时候,我家里(老婆)去这桑树下摘叶,张铁锁女人说是偷他们的桑叶,硬拦住不叫走,恰好我放学回去碰上,说了她几句,她才算丢开手,本来我想去找张铁锁,叫他管教他女人,后来一想,些小事走开算了,何必跟她一般计较,因此也没有去找他。今天早上我一出门,看见桑树不在了,我就先去找铁锁。一进门我说:‘铁锁!谁把茅边那小桑树砍了?’他老婆说:‘我!’我说:‘你为什么砍我的桑树?’她说:‘你的?你去打听打听是谁的!’我想我的东西还要去打听别人?因此我就打了钟,来请大家给我问问他。我说完了,叫他说吧!看他指什么砍树。”

  李如珍用嘴指了一下铁锁:“张铁锁!你说吧!你为什么砍人家的树?”

  铁锁道:“怎么你也说是他的树?”

  李如珍道:“我还没有问你你就先要问我啦,是不是?你们这些外路人实在没有规矩!来了两三辈了还是不服教化!”

  小毛也教训铁锁道:“你说你的理就对了,为什么先要跟村长顶嘴?”

  铁锁道:“对对对,我说我的理:这棵桑树也不是我栽的,是它自己出的,不过长在我的茅墙边,总是我的吧?可是哪一年也轮不到我摘叶子,早早地就被人家偷光了……”

  李如珍道:“简单些!不要拉那么远!”

  铁锁道:“他拉得也不近!”

  小毛道:“又顶起来了!你是来说理来了呀,是来顶村长来了?”

  铁锁道:“你们为什么不叫我说话?”

  福顺昌掌柜王安福道:“算了算了!吵嘴解决不了事情。我看双方的争执在这里,就是这茅厕究竟该属谁。我看这样子吧:耀唐(就是春喜)!你说这茅厕是你的,你有什么凭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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