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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金子原笑道:“我叫你去休息休息,少说话,你偏这么多议论。你过的是乡下日子,不知道城市里的行市。”说着话,又拍了他兄弟几下肩膀。金子平没想到自己的话,都成了乡下见识,这只有听他的话作去了。老兄是叫他去休息,他也真要去休息了,可是他站在屋子里徘徊四顾,却不知向哪里去好。因为里面虽然是一间卧室,可是那是金专员住的,那位女秘书和那位日本下女,不时的在那间屋子里进进出出,他可没有胆量到那屋子去休息的。他急着搓了两下手道:“你这里的房屋,我还没有摸清头绪,哪间屋子是归我住的呢?”

  金子原笑道:“这是我的疏忽了,忙着办金条、飞机票,给你预备好了房子,还没告诉你呢。”说时,杏子正捧着乌漆托盘送了茶进来,便向她道:“你引二爷到那预备好了的房间里去。他的茶水,我也交给你了。”

  杏子放下了托盘,向金子平钩了两钩头,就引着他到大客厅对面的一间屋子里去。

  这屋子里的陈设,和专员所住的差不多。正面一张钢丝蹦子的铜床,雪白床单子上,展开鹅黄缎子绣五彩牡丹的被子。热气管子烧、得暧烘烘地,一进门就有一股香气扑人。这香就来自床上。金子平实在也有点倦,走到床前,坐了下去。不想这一坐,吓了自己一大跳,正是那蹦子太软了,人坐得向下落下去上尺深。杏子将屋子角上一架玻璃橱打开,在姐面取出一件毛巾睡衣,两手提着,送到他面前,笑道:“二爷,你换了衣服睡吧。”

  金子平虽然知道这位漂亮下女就是作这些事的,可是自己没有这习惯,只好接过那件睡衣,向她笑道:“你请便吧。”

  杏子恰是不忙,又在玻璃柜子下而,取出一双花绒的拖鞋,轻轻的放在床前,然后给他铺好被子,叠好枕头。还把床头边一根花线系着的电铃开关,桂在床柱上,笑道:“二爷,你有什么事,一按电铃我就来的。”

  金子平也没有考虑,笑道:“人都睡下了,还有什么事呢?”

  杏子飘了他一眼道:“睡了没有事,床上怎么又安上一个叫人铃呢?”说着,笑嘻嘻的去了。金子平向屋子四周一看,只见四壁粉刷的洁白,没有丝毫污迹,地面是铺着寸来厚的地毯,一律橘色的摩登家具,不是盖着玻璃板,就是配着玻璃门。他想起今天早晨在重庆所住的那间灰色吊楼,和现东所住的屋子一对比,简直是天上地下。他坐在床沿上,两手将蹦床按了两下,身子跟着颠了儿颠,语的道:“这实在是够舒服的了。”

  他打了两个呵欠,就侧身在床上躺下,那件崭新的睡衣,他只是当它毯子盖在身上。

  他倒在床上,像是偎在棉絮闭子里一样,慢慢的就出了汗。闭着眼睛,本是要睡去的,但是怎样也睡不着。心里不住的想着,人事是难说的,不料我哥哥陡然一变,会发这样大的财。哥哥发了财,兄弟当然要沾很大的光,将来我也能像他这样住着高大精美的房子,坐着漂亮的汽车吗?人生几十年光阴,在苦够了情形之下,享受几年,倒是很应当的。那位陈六爷说过,若是要女友,他可以介绍。这话大概不是敷衍话吧?在重庆当了七八年穷公务员,见了异性,自己就先透着寒酸。如今该不至于胆怯了吧?哥哥要自己带的金条,一次就是好几百裉,只要拿他一根金条,就可以把浑身上下,修饰得漂漂亮亮。

  可惜北平这些个汽车,不能由飞机上带一辆到重庆去。不然的话,把今天坐的车子,到重庆街上去兜几个兴子,遇到重庆以前那些爱理不理人的小姐们,一定停下汽在玻璃窗子里向她们点几点头。这事情也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飞机上带汽车,那很平常。只是第一次到北平,还不能对哥哥去说,第二次到北平就可以向他开口了。那时,在重庆市上驾着汽车,凡是住在马路边上的朋友,都得去看看他。那就是说,告诉他们,我金子平也有今天。他越想越是得意,躺在这软绵绵的床上,不但是睡不着,反而想得新鲜起来了。一忽儿又坐了起来,看那面前的小写字台上,成听的三五牌香烟放着,他就取了一支,坐在小沙发上吸着。

  他还是沉醉在那幻想的深渊里,尽管想那坐汽车在重庆市上兜圈子的事。隔着门帘子就看到一件花衣服在门帘子外面踅来踅去。他掀开门帘子向外面张望了一下,却是那位女秘书杨小姐,向他点了点头。那抹满了脂膏的嘴唇,露出白牙齿笑了一笑。两腮还浅浅的有两个酒窝儿印子。子平知道她的身份,可能是未来的嫂嫂,因此不敢怠慢,向她回点了一下头,笑道:“杨小姐,请到我屋子里来坐坐。”

  杨露珠手掀着门帘子,伸头向屋里张望了一下,笑道:“我不打搅你吗?”

  金子平笑道:“我一点事没有,就坐在这里,等晚上这餐饭吃。”

  杨露珠点了头,笑嘻嘻的走到屋子里来。这屋子里不是整大套的沙发,乃是写字台对面,夹着茶几,摆上两把小矮椅子。她手扶了茶桌子的犄角,悬起一只脚来,连连颠动了几下,笑道:“我在这里坐一下吧。我应当到飞机场上去欢迎你的,可是没有来得及,我在这里表示歉意。”

  金子平拿出一支纸烟来,向她笑着敬了去,然后一鞠躬道:“我们是山城里来的人,许多事情都不知道,一切多请指教。”

  她衔了那支烟卷在嘴角上,金子平赶快在衣袋里掏出打火机来,按着了火,给她将烟点上。她笑道:“二爷,你怎这么样客气?”

  金子平笑道:“我知道,家兄都对你很客气,我怎么能对你不客气呢?”

  杨露珠喷出一口烟来,接着微微叹了一口气,然后又笑道:“你大概只听到人家传说的一面之词吧?”说着,她坐了下来金子平笑道:“家兄大概是事情很忙,有时是顾虑不周到吧?”

  杨露珠道:“他顾虑不周到吗?有时他对于女友是顾虑得太周到了。比如咋天晚上他请了一位刘小姐听戏,就派了专人去接送。这也就不必去提了。”说到这里,她微微一笑,吸了一口烟喷将出来,然后笑问道:“令兄在重庆的时候,不能是这样浪漫吧?”

  金子平笑道:“人的性格,先后总是一样的。不过他是很随便的,倒不是浪漫。”

  杨露珠道:“在重庆他也是这洋的侍候女友吗?”

  金子平摇摇头笑道:“在重庆我们过的抗战生活,和现在不同。我们也很少到有女子的场合去周旋的。”

  杨露珠默然的吸了凡口烟,伸了两只腿,架将起来,摇撼着身体,作出了沉吟的样子来,最后问道:“我们专员,不太喜欢提到他在重庆的生活情形。其实抗战时期的生活,那是值得向人家介绍的呀。你们贤昆仲,在重庆是住在一处吗?”

  子平道:“不住在一处,各住在各人的宿舍里。”

  杨露珠道:“难道八年之久,你们都是住在宿舍里吗?”

  金子平道:“在重庆,过着这样生活的人也很多呀。在重庆根本找不身房子,安家真不容易。”

  杨露珠装着很不在意的样子,淡淡的问道:“那么,你们贤昆仲的家,安在哪里呢?是了,重庆公教人员都是这样,家眷疏散到乡下去,本人住在城里,你们也是这样吗?我想是这样的吧。”

  金子平也坚决的给了她一个否定的答复,摇摇头道:“不,我们的机关也在乡下。”

  杨露珠道:“哦!你们在重庆始终没有个家。你的太太住在哪里呢?”

  金子平听到这里,才知道她把话归到了本题。这就向她笑道:“我还没结婚呢!”

  杨露珠笑道:“你没有结婚?难道你令兄也没有结婚?”

  她说着这话时,将头半偏着,向他看了过去。金子平对于她这话是早已料及的,自然也就早预备好答复,笑道:“他当然是结了婚。但抗战期间,我那位嫂子并没有到后方去。八年之间,彼此不通消息。还是存亡未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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