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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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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时没有这项川资,还打算回去呢!现在有了川资,更是趁着他的心愿,再也不加考量,即日就搭了南下的火车到汉口,由汉口乘下水轮船赴安庆,这轮船到安庆的时候,正是烟水苍茫,快要近夜的当儿。惜时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穿了灰色的短夹衣,已是左一片,右一片,沾了不少的泥渍油痕,衣裳的口袋,三个有两个脱了线缝,下面穿了一双厚底蓝布鞋子,差不多是黄泥糊平了鞋口,穿的袜子,被黄灰染了一半,黑袜子居然可以变成灰袜子了。 惜时一想:省城里读书多年,随处都有熟人,若是人家看到我这样子不疑心我个逃兵,也疑心我成了叫花子了,这如何可以和熟人相见?趁了这天色昏暗,就由旱道回家。今天是月头,天上必有月亮,走到天明,大概已经到家了。那个时候,偷偷溜回家去,一定不会让村子里人碰到的。 惜时如此想着,放开了胆子,顺着由省回家的大道,慢慢地走去。走了一个更次,一轮圆月,已经由树梢上涌了出来。大地之上,立刻镀上了一层银灰色。在月光之下,看看树木村庄,近处都很清楚,还处在烟露朦胧之中,隐隐约约地,有如水墨画景,秋夜的南方乡野,露水是特别地重,一个人走着,只觉空气里的水分袭到身上来,汗毛孔里,有些冷瑟瑟的。于是放开步子,又紧紧地走上十几里路,逼出身上一身汗来。到了夜深,月色更清辉多了,眼面前犹如白昼一般,远远地听到两声鸡叫,在一切都寂寞的平野上,有了这几声断续地咯咯之音,越是显得寂寞起来。自己走了几里路,到了一道石板桥上,见那石板桥在月光下照着光滑干净,就随身坐了下来,走长路的人,得了一个休息的地方,往往是舍不得走的。 惜时既是一个人走路,寂寞之间,越显着累赘,坐下来之后,更觉周身舒适,只管静静地坐下去。坐静了,耳朵里听到这桥下面的流水声,淙淙的是格外的响。心想,这水流的速度,不知它是怎样?但是无论它流得怎样地慢,只有去的没有来的,只在我这一转念头之间,原来听着作响的水,已不知流去了多少,可是也不但水是如此,人的光阴,又何尝不如此?在我这一转念之间,光阴又不知去了若干分秒了。今天今晚,月色如此之好,明天明晚,却不知我在哪里?月又如何?再想到去年今日,又何尝会想到有今年今日哩?自己有那样好的家庭,可以充量的接济去念书,而且读书的时候,又得了白行素那样一个好女朋友,而且自己又在青春,何曾不能有为求学求爱求业。在去年秋,可以说绝对不成问题。那样一个好的黄金时代,糊里糊涂过去了,于今落得失学失爱失业,我何颜去见我的父母哩!光阴去了,像流水一般,不能回来了,黄金时代,只成了这生一个苦恼的回忆,我哪里还去找这样一个黄金时代去。 想到十分悔恨之处,恨不得立时就向这桥下水里一钻,但是抬头一看,那像水晶盘子似的月亮,照见面前一带萧疏的柳树林子,林子外清光闪闪是一道河,河水映着月色,反射出光来,心里便想着:这个大自然的美,是多么可以留恋,难道我知道黄金时代,只有一个,就不知道人生只有一个吗?我自杀了,哪里再去找这个可爱的宇宙去。 眼光由上而下,渐渐看到平地,只见野草堆里,暴露一具未曾掩埋的棺材来,心里转了念头,毛骨悚然!再也不敢在这桥上留恋,站起来就跑了。走到月亮西偏的时候,看看到家已近,这便很觉有种兴趣,无论遇到什么东西,都审视一番,看看是不是在别后有些变化。到了家门口的稻场上,只见今年的稻草堆,比去年堆得更大,犹如一幢圆顶的房子一般,这自然是今年丰收了。父亲在这种情况之下,一定是口含了旱烟袋,在稻场上巡视着,不住地微笑。心里如此想着,仿佛在屋子里真个就闻到父亲旱烟袋里那股旱烟味,于是在稻草堆边,找了一个石滚坐下,对了自己的大门望着。 在那淡月西斜之下,看到自己家的屋脊,沉沉地在那一丛大树下,便又想着那屋子里头,家中人一定睡得很甜蜜,万万想不到大门外稻场上,会有这样一个万里归来的人在那里独坐着呢。设若这个时候,我上前去敲门,家里人看到我,一定会疑心是梦中相见的,我何不鼓起勇气,马上就去敲门去,于是大了胆子,就走到大门边来,但是自己一双手,始终没有那股勇气,抬着刚刚要去靠近门板,无论如何拍不下去。 心里想着,半夜三更敲门,一定是惊动大众,还是等明天天亮自己家里有人开门,然后溜了进去罢!这样想是对了。不免抬头四顾,呀!不料在这个时候,大门框上,发现了一样东西,就是新添了一块很大的横匾了,白底黑文,有一尺见方四个大字,看得明白,乃是教子成名。什么?“教子成名”,我父亲哪可以受这样的恭维呀!若说不是送我父亲的,别人的匾额,可不会挂在我家大门口。仔细看看那匾额的两端,正写有几行跋文,便爬上门斗上,在月光之下,仔细看来,那文写的是: 族人守义先生,为人急公好义,上岁由北京归,慨于乡人风气之闭塞,及青年远道求学之不易,出其家财一半,在镇办理中学一所,在乡办理小学一所,乡人子弟之得沾其惠者,数百人焉。无何,消息传来,公子惜时,为个人徒步旅行家,已出关而东,远涉边荒,举国惊叹,赞为创举!此岂为迷信者言,为善良报,实公善于教养,有以致之耳。同人爰榜其门,以为乡人劝! 惜时不能再向下看了,心慌意乱,两手一松,由门斗上跌了下来。好哇!我还想回来见父母,乡下人已经说我远涉边荒了,这样看来,不但我父亲未曾把我的坏处宣布,而且一定对我还夸奖了许多,父亲对我实在是仁至义尽了,不过他表面如此,心里可愤恨极了,所以回家之后,就分出一半家财来办学,他大概觉得留了家财,也是无用的了。好父亲!我实在对不住他,所幸我这个徒步旅行家的名义,已经为乡下人知道,这足以安慰他于万一。 我现在回来,戳破了这个纸老虎,首先要把大门口这个匾额取下来,我能让父亲这样失面子吗?我宁可永远在中国埋名,只让人疑我在关外失踪了,我绝不能在家乡露出面目,至于人家疑心徒步旅行,乃是一段谎话,我回来看父母,是我受良心的驱使,现在我的良心,反要驱使我赶快离开家乡,免得父亲丢了脸。我决计走,但是今天晚上走了一晚,人实在的疲倦了,哪里还能再走?想起来了,家门口河岸那边,芦苇里头有片沙洲,平常是不大有人去的,暂到那里去做个芦中人。到了明天晚上,再启程走开,好在身上带着干粮,就一天在芦苇中不出头,也没有关系。 主意定了,趁天色未明,就走到可岸上来,看看家里那只自用的小船,还是系在岸边一棵柳树儿下,去年曾在这船上逍遥终日,于今是不能享有这种清福了。于是在万分难过的时候,悄悄地上了船,在船上坐着,向河上下游看了一遍,又手把船栏杆,以至于篙桨,都摸索了一会,然后叹了一口气,上了岸向上游走来。这上游有道长板桥,可以渡过河去的,于是过了桥,在那河边,反向下游走来,在紧对家门口码头的芦丛中坐下。 辛苦了一夜,人也委实是疲倦,在芦叶下面,就放头睡了起来,一觉睡醒的时候,太阳已由芦叶子里射进猛烈的光与热来,掏出那只铁壳表一看,已有十一点钟。在芦叶下,悄悄地钻到一个河湾子里,掏河水洗了脸,吃了些干粮,钻进丛芦中继续地又睡。二次醒来,便是太阳偏西了。由芦丛缝里向外偷看,水面上的野菱角叶子,大部分变着赭红色,在那鱼纹的波浪上飘荡着。一片河洲之上,在水草上挺出几棵枫树,太阳晒着红得可爱,令人记得去秋在河中遇到采菱的白行素,那风光和现在不是差不多吗? 一人怔怔这样望着,忘其所以的,由芦叶里走出来,这对岸就是家里上船的小码头,只见一个中年妇人,在那洗衣石上蹲着洗衣服,一个老年妇人坐在另一块石上望着。那不是别人,不就是自己的嫂嫂与母亲吗?母亲的脸,似乎瘦削了许多,已是老得多了,这个样子,莫非是想儿子想成的。可怜的母亲,心里如此想着,可怜的母亲!两手一张,几乎口里也要叫了出来,突然一想,她的儿子,还在山海关外徒步旅行,怎么在这里叫母亲呢?于是掉转身来,就向芦苇里走,但是他的母亲,老眼昏花,已经看不到了。她道:“呀!那个人的后影子,好像是我们惜时呀!” 惜时听了这话,心想已经是逃不了母亲的目光了,不免将脚步停了一停,要知他们母子,就此团圆与否?下回交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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