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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仲掌柜又不等他说完,连连摇手道:“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因为令尊这次回南,心里非常不痛快,后来令尊在会馆里住着,我们差不多是每天见面的。这些情形,我都知道。过去的事情,那也不必说了,现在最要紧的事情,就是要世兄回去一趟,见着令尊,把过去的事情,和令尊说几句后悔的话,一天云雾都过去了,那么,以后世兄在南方读书也好,到北京来读书也好,总好说话。假若世兄还要在北京不回去,同乡纵然接济一点款子,不算什么,可是将来令尊知道了,不但不见同乡的情,恐怕还要怪同乡多事。世兄是个读书的人,对于这种事,一定总是很明白的。我们做朋友的,只要有机会,总是劝人家家庭合拢,没有把人家家庭拆散的。”

  惜时听了这话,十二分不高兴。但是仲掌柜的在以往,很与自己有些银钱往来,而且也得人家的帮助不少,假使将来有最后一着棋,非人家帮助不可的时候,再想求他就不可能了。自己先默然了几分钟,忍住了那口气,然后才答道:“我并不是要和家庭脱离。老掌柜的!对于我的事,大概也很清楚。你想,这个学期,我未免花钱花得多一点,若是现在叫我回去,我一定是穿了这样破旧的衣服走,家里人,哪里会知道我的钱是怎样花了的?家里人对于这层若是不能了解,我回去也无非是更惹大家一场笑话,所以我对于回去这一层,实在有些难堪!这话不是极熟的人,我也不便说。老掌柜的,你既是有了一番好意前来,我对你也就不妨直说出来。”

  仲掌柜昂头想着,摸了摸胡子,许久的工夫,才哦了一声。惜时看他那神气,自是有许多不然的意思,可是自己拿定了主意的,非是自己穿得衣冠整齐,而且依然可以继续读书,自己是不回家的。要不然,到家之后,饱受父母的教训不算,一定还要竭力用经济来压迫我,我在全盘接受家庭教训之下,还有什么可说的?仲掌柜的见他持着那种沉吟的状态,料着他是不愿意回去。和他多说,也是白费气力。又摸着胡子想了一想道:“世兄既然是不愿回去呢,那倒也不去谈了,只是世兄去找吴先生是什么意思?我很愿意知道,也好回敝东家一句话。”

  惜时料着光是借钱,是没有用的了。便道:“我找吴先生去,也没有什么事,不过因为他是同乡的长辈,我去看看他,因为他公馆里的门房架子非常的大,我们这种穷学生也犯不上去受那种气,所以我就不想谈什么了。”说毕,淡淡地一笑。仲掌柜听他说了这种话,又淡淡地笑着,也就淡淡地跟着他一笑。

  惜时见他有讥笑的意思,也不便去和他讨论那些话,站了起来,就表示有送客的意思。仲掌柜的更知道他心里不受用,也笑着起身道:“既是如此,我们就再见了。”说毕,拱拱手就向外走。惜时送出房门来,在院子里站了一站,也就不送了。仲掌柜的,对于这件事,只是微微一笑,并不怎样地放在心上,挺着腰杆子就走了。

  惜时望了他的后影,也是冷笑了几声,自回屋子去了。这个时候,午饭是开过去了,到吃晚饭的时候,当然是早,虽是有一两块钱,这是最后的积蓄了,自己还巴不得留着用个三年两年的,现在若是买东西来做一餐午饭吃,恐怕又要费去好几角钱,现时实在不是随便可以大吃大喝的了,于是自己掏了十二枚铜子,到馒头店里买了两个冷馒头,揣在怀里,带了回来,掩上房门之后,这才将两个馒头由怀里掏出,放在白炉子边上,慢慢地烤着。那壶凉茶,也就放在炉子边烤着。自己将那藤椅子搬了过来,靠近炉子坐着,两手抱了膝盖,望了炉口上出的火焰,只管出神。

  想着照仲掌柜的话去办,那是最稳当不过的,然而当真回家去,这就可以表示自己一点志气没有,自己空活了十九岁,离开了家庭,简直就不能过活,这让别人提起来,却是终身一件笑话,自己唯有争过这口气,不接受仲掌柜的劝告。心里如此想,一手拿了茶壶喝茶,一手就捏着馒头啃,虽然那干冷的馒头,自己尝不出什么滋味来,然而一口馒头一口茶,这样地吃喝着,不知不觉地把两个馒头吃完了。自己才感觉出来,原来这壶茶还是冰凉的,一点热气都没有。自己于是突然站起来,将两手一拍,自言自语地道:“难道我就不能奋斗!小时候读《鲁滨逊飘流记》,自己自诩着,一个人必得像他这样地干一番,现在住在物质文明的北京城里,比鲁滨逊飘流着的那个孤岛,那要有办法几十万倍,何以自己就这样地不济事,就这样空自着急呢?”

  一个人像演戏一般,一个人说着话,一个人动手动脚,自己在屋子里这样鼓动着自己一阵,觉得很是兴奋,不但把仲掌柜的话,完全忘了,还觉得仲掌柜这种人二十四分讨厌,依他的话去办,那是教人实行家庭奴隶主义,打断人的勇气,就是接济些金钱,也是侮辱人的。从明天起,我去找工作,就是六七块钱一个月的事,我也干。常听人说,日本的大学生,常有白天念书,晚上去拉人力车的,我为什么就不能干!一个人不受一种压迫,是不会做出一番大事来的!家庭这样断绝我的经济;不就是给我一种压迫吗?很好,我就借了这个机会,自己去振作起来,有何不可干。从明天起,我就干!想时,捏了拳头,使劲在桌上捶了一下,咚的一声响,声震屋外。茶房走上前,连连敲着门要进来。

  惜时二次又醒悟了,原来是一个人在屋子里发急,便用手向屋子外连连挥了几下道:“没有你的事,你去罢!”

  茶房现在也知道他是个穷学生,在公寓里住久了,不免要欠房饭费的,小账是更不必说了,这也就犯不上那样小心谨慎地去伺候他了,所以只等惜时说了一句“没事”他就首先走开。惜时正想叫茶房来要些开水,提着嗓子喊了两声,一点答应的声息都没有。打开门看时,一个茶房,口里哼着皮黄,正慢慢地向前走。惜时叫他的话,分明听得清清楚楚,头也不回地,就这样走了。惜时想到从前在这公寓里的时候,伙计们是多么巴结,现在人落魄了,连伙计都看不起人,可见人是实在穷不得的了。我一定干,干好了,我还要在这里住,让这班小人,看看我的威风。

  如此想着,他在屋子里是带生气带踱着闲步,不过他想虽这样地想,到了夜深人静,回想到在家乡那种家庭乐趣。觉得回家去,就是不读书,光享受田园的乐趣,也比任何流浪的生活为强。如其不然,北京的同乡,向来没有什么情可言,若是都和仲掌柜的这样对待我,我又怎么办呢?下午空兴奋了一阵子。到了这时,又是勇气全无。况且以认识的人而论,算是仲掌柜最熟,仲掌柜都不肯有一点帮忙的表示,其余的同乡,又何消说得,这样看起来,愈是无路了。不过自己假如愿丢面子的话,也不算走到了绝路,领着仲掌柜一张三等火车票,回家乡去就是了。他一个人如此翻来覆去地想着,又是一宿没睡。

  次日醒来,屋子里冷冰冰地,由被里伸头向外张望,那个烧煤球的白炉子,冷静无烟地放在屋子中间。这个样子,分明是茶房没有添火,少不得就提高嗓子喊了一阵,许久许久,才听到茶房在外面答应了个“喂”字。许久许久,才推着房门,人也不进来,伸了个头问道:“什么事?”

  惜时道:“怎么回事?今天这时候了,还不和我笼火。”

  茶房道:“账房里间说,你的房饭钱过日子了。不肯垫煤钱,您自己买煤球来笼罢!”说毕,再也不说第二句,将房门向里一推,缩转身子就走了。

  惜时这一气非同小可,抢忙地穿了衣服下床来,直奔账房,红着脸道:“我在贵公寓住过两次,差过你们多少钱?我这次只把房饭钱,错过两三个日子,你就不和我笼火,你们也太势利眼了!我明白,你们一定是听到我家和我断绝经济的关系了,所以你们料定我没有钱给房饭账。可是你得想想,我除了家庭接济,就没有别的法子吗?我马上就去找一笔钱来给你看看。”说时挺着他的脖子,掉转身子就走了。

  到了屋子里,把那件破旧的大衣披在身上,将房门向外带上,砰的一下响,表示他有出门的决心,尤其是走到账房的门口,把皮鞋踏得橐橐作响,账房坐在屋子里,隔了玻璃窗子,瞪了眼睛望着:他们越是这样注意,惜时越是兴高采烈,以为如此表示,马上就挣回许多面子回来了。但是走出公寓门,在大街上散步之后,自己就有些泄劲,想着,我出是出来了,向东走呢?向西走呢?或者是向南向北走呢?可是四个方向,无论向哪里走,都没有可以找出钱的所在,究竟向哪里走为妙呢?自己在公寓里夸着海口出来的,难道我还是空着两只手走了回去吗?

  这样想着,自己在胡同里走着,一步一步地慢了下来。结果是两条腿,一条腿也抬不起来,就是这样地站住了。这天天气阴暗暗地,一点阳光没有;那迎面的西北风,就地一卷,夹着碎沙子打到人的脸上和脖子里去,肌肉就像刀子割了一样,非常地难受。那胡同里来往经过的人,都用眼睛望着他,好像在那里说这个人怎么在大风里徘徊?这样冷的天,有什么事在露天里发呆,莫不是疯了吗?惜时见路上的人不住地向他瞪着眼,心想,莫不是人家知道我到了穷途末路,对着我研究吗?于是掉转身,就放开了大步走,走出了胡同,看着大街上的人,各自奔忙,似乎都有个目的,只有自己,却是毫无目的,也不知道向哪处走好?待要回公寓去,拿什么给房饭钱呢?说不得了,还有几处同乡可找,其间有一位同乡,是在北京做中级官的,虽不十分有钱,却也不愁衣食,莫如去找他,哪怕是借个三块五块呢,回公寓来,只要有洋钱在袋里作响,料着茶房摸不出什么缘由,一定对我很是恭维,我先乐得摆一摆架子。自己这样的家产,大概在同乡方面,三五块钱的信用总还有。不管别的,这一着棋,今天总是可以办到。于是立定了主意,就来找到同乡官潘伯同家里来。

  到了门房里,少不得又是一番盘问。所幸那门房看他是个学生样子,未见得是有所求于主人的,请他门口站着,说了“进去看看”,一句门房敷衍客人的话,他便进内向主人报告去了。去了一会,他说了个“请”字,把惜时让到客厅。奉过茶烟之后,那主人潘伯同才慢慢地出来。见了客,拱手让座。他坐下去,手摸着短桩胡子咳嗽了两声,因见客人并不曾说什么,他只得先发言道:“这几天天气都很好,今天忽然天阴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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