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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惜时摇摇头道:“你太不知足!我现在只希望家里每学期给我二百块钱了。”

  铁求新看他那脸上懊丧的样子,觉得他这并不是假话,问道:“我知你家里很有钱的,怎么会变到这种样子?”

  惜时道:“我也用不着瞒你们,我是和家庭脱离关系的了。”

  因把以往的事,略说了一遍,并说自己父亲的意思,未尝不可挽回,听说留住在北京的会馆里,还没有走。

  邱九思一拍手道:“你这人真是想不开,无论和什么人生气都可以,却是不能和财东生气,你父亲就是你的财东,你和他脱离关系,就是和钱脱离关系,你说傻不傻呢?你是没有做过事,没看见过做事的人,伺候财东那份受罪的情形。自己的父亲,从小就管着大的,在他面前吃一点亏,那也不算什么。我父亲虽是个乡下人!我见了他,可就放出十分恭顺的样子来,他高兴极了,每年东挪西扯,什么钱拼了出来寄给我用,我接着钱,我总要写一封感激的信回去,所以他花了钱还说我好,说好话,又不要本钱,为什么不干呢?伺候自己的父亲,总比伺候财东强吧!你父亲在北京,那更好了。你明天一人溜到会馆里去,对他下一跪,说些后悔的话,老子总是疼儿子的,况且又只你一个,见了你这样子,一定会拿出钱来和你调养。你要想想对父亲赔个礼儿,那不过是一时的事,把你那分家财牺牲了,可是一辈子的事。”

  卓新民道:“这话对了,人家脱离家庭为着婚姻不能自由,或者经济受压迫,你两样都不是,何必这样呢?”

  铁求新道:“我看你父亲在北京不走,正是等着你回心转意,有了这样好说话的父亲,你不去找,情愿在公寓受憋,这是什么用意?”

  卓新民道:“我要是有这样一个父亲,三跪九叩首也干,老人家容易哄的,你表面上和气一点,再说几句好听的话,你要他的脑袋都肯。”

  他三个人这样一致地劝说,把惜时倒劝得没了主意。本来他就很悔,很愿再去找父亲,既是人家都说无问题,心更动了,皱了眉道:“只是我没有脸去见他。”

  邱九思道:“嘻!你怎么这样想不开,我不是说了,你受委屈,不过是一会儿的事,你要得家庭的帮助是一辈子的事,怎么会因为一会儿的难为情,把终身大事耽误下了呢?”

  惜时斜靠在椅子上坐着,许久,许久,用手撑了头不做声。邱九思道:“是了,你怕父亲见面不相认把你臭骂一顿吗?我想绝不会的,要是如此,他就早回南了,还在北京做什么?而且他还私私地去偷看你呢!我这人愿意人情做到底,明天我一早起来,就到你们贵会馆去看你令尊大人,好在我们是大同乡,我见他也不算冒昧,我就把你现在害病和很后悔的话告诉他,看他意思如何。”说着将舌头一伸,拖出来一大截,然后笑道:“我的本领,你总相信得过,凭我这三寸不烂之舌,一定要说得他老人家回心转意。我去是一个人,回来一定是两个人。我在这里先和你道喜。”说着,向他拱了拱手,笑道:“可是到了有钱的时候,别忘了我这个帮忙的。”

  惜时到了穷途了,有了这一线光明,心里自是坦然许多,也笑道:“只要我有转圜的地步,你当的衣服,包在我身上,一齐和你赎出来。只是有一层,我这个病,实在不好意思向他老人家说。”

  邱九思笑道:“你这人真是太老实了,难道我还能告诉他,你是害花柳病吗?我就说你又悔又恨,是想父亲想出来的病了,我相信他听了我这句话,不但不疑心你的病,而且还要替你难受呢!”

  卓新民笑道:“老邱为人,说得出做得出。你看,他明天代表去了,一定有很好的结果。”

  惜时听了他们这番话,觉得大势必然如此,自己也很有几分把握,为了鼓励说客起见,又掏出一块钱来,叫伙计去买了瓜子花生烟卷之类,大家煨炉品茗,谈到夜深方散。

  次日天色一亮先就醒了,心里惦记着,邱九思去了没有?在枕上就静静地听了一番,然而这个时候,全公寓的人,都不曾起来。邱九思是个喜欢睡懒觉的人,当然也不便催得。自己竭力地忍耐着。听到院子里有人行动说话声,就用手捶木壁叫道:“老邱!老邱!你还没有醒吗?”

  邱九思在睡梦中含混着答道:“我知道了。你别忙。”

  惜时是请人办事,怎好苦催人家,又只得忍耐着不做声。

  再过一个钟头,公寓里人起来了一大半,他实在忍耐不住了,又捶着壁道:“老邱!老邱!你先起来罢!我父亲向来是起早的。”

  邱九思一想,这事说成了功,比助他考进大学,那功劳还要大十倍。他这样着急,只是耽误了也不好,只得披衣下床,忙着漱洗一阵。

  惜时在隔壁,就不断地陪了他说话,先请他到这边,拿茶叶泡茶,又问他有没有车钱,叫伙计送了五毛钱过去当车钱。邱九思受他如此恭敬催促,只得立刻走了。惜时心里想,他既去了,父亲一定要同他来的,自己要变出病容来来让父亲看。先且睡上一觉,免得等着难受。于是静心静意地睡着,等到父亲来叫醒。心里可就想着,邱九思到了会馆了!见着父亲了!又正在谈话了!父亲已经动身来了!不久要到了!心里尽管如此继续地想,但是邱九思连去了两小时以后,并不见回来。心里又想着,来去车上一小时,谈话一小时,大概非三小时不能回来。又继续地想着,谈话完了,动身了,快到了,只要听到院子里有由外向里走的脚步声,他就疑惑是父亲来了,但是他父亲实在已远在数千里。

  当公寓里开午饭的时候,邱九思一人回来了,他先不进房,首先到惜时房间里来。惜时不等他开口,一个翻身坐起来问道:“怎么样了?”

  邱九思一拍手道:“瞎!事情倒是一件好事情,可惜迟了半个多月,令尊已经回去了。”

  惜时做了一晚上发财的梦,到了现时,才算醒了过来,坐在枕头边,许久做不出声来。邱九思用了人家的钱,又吃喝了人家的东西,并没有帮着人家丝毫的忙,心里很过不去,便道:“你既有那样一个好会馆,大可以把住公寓的钱省了,搬到会馆里去住,我看到你们会馆里全是空房,住的人很少,那里比较公寓里安静,你到那里去住着也好。”说时,就高声叫伙计开饭,搭讪着就走了。

  惜时一想,这件事是自己错过了机会,邱九思虽没有帮到忙,人家总是一番好心,也不能说人家什么不好,默然地就算了。可是如此一来,他更觉得前路茫茫了。原来身上,就只剩有四五块钱了,加上昨晚今天的耗用,又去了一块多钱,就是谨慎小微地用,恐怕也不能维持一个礼拜。一个礼拜之后,又怎么样?还是当衣吗?现在箱子里除了西服,便是单夹衣服,也不能当多少钱。时光易过,转眼又要交公寓里第二个月的房饭钱,那怎么办?在失意之时,又想到将来的经济,更是十二分地心灰意懒。不过邱九思最后两句话,倒是入耳。他说会馆里人少,那里很好养病,且不问养病宜乎不宜,一个月几块钱的房钱是不要的了,就是伙食费,到外面去是吃一天算一天,若是在公寓里就要先付一个月。为了免除预付下个月公寓里这笔费用起见,当然是搬出去的好。

  如此想着,自己静养了两天,身体更康健了些,就一人到会馆里来看房间,果然会馆七八十间屋子,只住了一二十人。除了前面一进,无甚空屋而外,后面几进屋子,像庙里一般,悄无人声。

  门口的长班,看到一个生人,一直向后走,连忙跟到后进问道:“先生!你找什么人?”

  惜时踌躇了一会儿,才答道:“这里住了有个黄老先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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