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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老听差看看惜时床上的情形,鼻子又耸着嗅了一嗅,因道:“这没有错的。从前我伺候过一位周先生,也是害这样的病,后来打了一针,大烧一夜,小便出来,痰桶子里都是那药味,我这样一大把年纪的人,你还瞒我做什么?告诉了我,我也有个照应呀!昨天你要是告诉了我,我就会在楼上伺候你了。在外边做客的人,总得保重身体,一天有了病,千万也别瞒着人,要不然,那是自己害自己了。”

  惜时听了他这一番话,虽不甚恳切,想到若是老早就告诉了他,早早地就动手医治,也许不至于落到这一个地步。因道:“你为人很忠直的,我也不瞒你,我现在后悔也是来不及,请你不必对别人说起呢。”

  老听差见他已不相瞒,就从头至尾,仔细盘问了一遍,因点点头道:“年轻人,这种事情,总是难免的。只要斩草除根,治得干净,却也不妨事,可是我要说句不中听的话,你现在既然是回头了,你还是要和你们老太爷相认,客边骨肉至亲,得见一面,那比吃什么也有力量。再说这个病,便看花钱怎么样?钱越是花得多,病去得快,身体也容易回复转来。”

  惜时往日要听到有人提他父亲,他全感觉到浑身不快,于今老听差提到父亲,不由得心里一动。因道:“我的脾气不好,现在后悔,也是枉然。”

  老听差道:“你们老先生,大概还没有离开北京呢。前几天晚上,我走出大门去,只见一个人由胡同那头溜达到胡同这头,只管来回走个不断,我很纳闷,这人是什么意思,后来我走上前一步,他喊了我一声。我才知道是老先生。我说,老先生!你还没有回南吗?他说几个同乡留住了不让走,还有几天耽搁。就把我拉出胡同,问你怎么样?我说你很好,他摇摇头说,这话靠不住!他差不多每天都到这大门口来看你一回,看到你还是不念书呢!他说完,吩咐我千万别告诉你,他说你是不容易回头地。可是他只有这一个儿子,就这样脱离关系,也是有些舍不得。”

  老听差只管说着,惜时侧脸躺在枕上,静静地往下听,就不觉洒下几点泪来。那泪珠儿落到枕头上,然后不见。老听差道:“黄先生!父母爱子之心,总是不会变的呀!他若是看到你这种样子,更会心里难受的了。要不,我到会馆里去,和老先生报个信儿,也许他……”

  惜时由被里伸出一双手来,向他摇了几摇,低声道:“你千万不要去说,我弄成这种样子,我还好意思见他呀?”

  老听差皱眉道:“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你还说什么好意思不好意思,而且爷儿俩,也没有解不开的仇恨。”

  惜时将头在枕上摇了两摇道:“我的意思你不懂。”

  听差道:“我倒有个主意。今天晚上,我在大门口等着,若是老先生再来了,我就把你害了病的话告诉他,看他怎么样?”

  惜时睡在枕上,许久不做声,忽然摇摇头道:“不行!不行!我若是念书念得好好地,钱也有得用,我可以自己去见他,现在既是害病,又没有钱,我若把他请了来,一定说是我到底没有志气,他就是念父子之情,不肯说我,这里的房东,这里的院邻,都会笑我没出息,我还有什么颜面见人呢?”

  老听差见他的意思很是坚持,再说也是无用,便不提了。

  有了这一番话,无端算是在他心上又拴了一个疙瘩。父亲还在北京,只要自己肯认错,金钱上自然有了接济,用不着再发愁。然而书是不会念了。病体又害得这样地沉重,这让父亲看到了,他当我一点血气没有,纵然父子和好,恐怕也不会再给钱念书,甚至还要我一路和他回乡,也未可知。与其这样,还是以不和他见面为是。如此想着,把见父亲的意思,更为冷淡。好在经济来源虽断,目前还不恐慌,也不至于立刻就要找款,暂等一两天,考虑考虑也好。老听差本来也就不赞成惜时为人,惜时既不要见父亲,也就不再和他说了。

  惜时在家里静卧了五六天,烧热渐渐退去,精神也渐渐恢复,心里对梅毒侵袭生命的恐怖,也淡了许多。心想人家都说我颜色不好,又说脸子分外地清瘦,究竟也不知道坏到什么程度。自己拿了一面镜子,就向着阳光一照。这一下子,真把自己吓了半条命!两个颧骨高顶起来,把两腮瘦削得成了两张凹下去的白蜡纸一样。嘴可尖了起来,分外地会现出自己那两道白牙。眼睛眶子,似乎大了一个圈圈,都陷下去了。眼珠是一点光芒没有,在镜子里发出呆相来。脸上其余的地方,不但是苍白,而且在苍白之间,发着小青斑。一比墙壁上自己挂的像,那样翩翩少年,简直是两个人了。

  看看镜子里的影子,又望望壁上的像,便想到根本就是这样面无人色,当然也交不着女朋友,也不至于受了许多的冤枉气。自己一向卖弄自己风流少年,以为连妓女都不免欢喜。如今性命都还不能保险,又卖弄什么呢?那都罢了,这样清秀的人物,在周身的血管里,却藏下那溃烂身体的梅毒菌子,一辈子洗不清这污点,多么可惜!万一不能除根,将来再传染到子孙身上去,真是几代的罪人。

  想着想着,不照镜子了,用手摸摸自己一双手臂,又解开衣纽扣,低头看了看胸脯上的皮肤,外面看去是很洁白的,然而在这里面,却藏着无数的毒菌,若是发作出来,便是又腥又臭的,现在包在皮里面,虽是看不出来,也许脏腑都要溃烂了。想到这里,索性连自己的皮肤都不敢看,两手放在桌上,只管抖颤个不定。一个病人,精神已是不支,再加以恐怖心的侵袭,越是心慌意乱,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定,只是将这身子横躺在床上。

  躺了一会儿,突然站立起来,又在屋子里缓踱着闲步。这样地消磨了两天,自己觉得也不是办法,只好再到医院去复诊一次,看看梅毒是否断根。大夫诊察的结果算是有了交情了,只要他出十六块钱,又和他打了一针,据大夫说:“现在只要好好地调养,病就算馀了根,不必再看了。”

  惜时得了这句话,心中算是安慰了一大半。心里也就想着:“把一切妄念均要打断,箱子里还有一二十块钱,尽着这个钱,好好地休养一二星期。等钱花光了,再做打算。有十天半月的工夫,当然总可以想出一点法子来,缓图补救,就是找不着父亲,大概和同乡借贷一点款子,也没有什么难处。”

  他一个人是他一个人的想法。不料这天到了家以后,向来不大说过言语的房东,却上楼了。也不进房门,就在走廊外叫了一声黄先生。惜时一想,房钱是照规矩先付的,还可以住半个月,房东不应该这时候来要钱。也就毫不踌躇迎出房门来,不料那房东先生看着人出来,不但不上前说话,而且还退后走了两步。同时,在身上掏出一方手绢来,捏住了他的鼻子。惜时一看这情形,心里也有点明白,便站定了问道:“房东有什么事见教?”

  那房东皱了眉道:“有件事要和黄先生商量,就是楼上这几间屋子,我们要收回来自己用。黄先生找一所房子,搬了出去吧。”

  惜时道:“房东!我并不欠你的房钱,你为什么轰我搬家,就是不租我了,我已经付了这个月的房钱,你得到了日子才和我说这种话。”

  房东道:“那也不要紧,我收了黄先生的房钱,当然不能没有到日子就要先生走,但是我们自己的房子,租与不租,自有这种权力。至于收下来一个月的房钱,我情愿全部退回。黄先生住的这半个月,我不收费,只当是赔偿黄先生的损失。”

  惜时见房东如此坚决,心里也有些不高兴,就板了脸道:“我并非有钱租不到房子,非在这里住不可,租是你,辞退我一定也要说个辞退的理由,你说自己要收回房子去用,以前就不该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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