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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这一天的延误,不知道与病症有碍无碍?若是有碍,落得周身溃烂,那不如投河自尽罢!这个医院要四十块钱的医药费,也许是有些敲竹杠意味,还是掉一个医院治一治为妙,可是这种毛病,在一个医院里诊治,已经怕事机不密,怎样又好掉一个医院。如说这个医院敲竹杠,难保别个医院就不敲竹杠。设如为了检查身体问题,又耽误一天呢,算了罢!明天一早就上这家医院去,一点也不要犹豫了。他就是这样乱七八糟的,站在书架子边胡想,也不晓得坐下,也不晓得离门,及至自己醒了过来,两脚疲软不过,人就向楼板上一蹲,索性坐着靠了壁子,不站起来了。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少时间,那个老听差,由楼下一路叫了上来道:“黄先生不是一早就回来了的吗,怎么一点响动没有?”

  一面说着,一面推了房门进来。看到这样子,向后一退,“哎呀”了一声。惜时睁开眼来,向他摇了一摇手道:“你不要害怕,我没有害什么病,不过是翻书翻得头昏了,身边没有椅子,就在楼板上坐着,其实休息一会儿就是好了。”

  老听差低了头看他的脸道:“你的颜色太不好,白得一点血色都没有了。这两天工夫,你真的瘦了不少哇!”

  惜时有气无力地,慢慢扶着书架子坐起来,身子站在屋当中,晃动了两晃动,老听差抢上前一步,连忙将他搀扶着,送到床上去。惜时身子向下一倒,裤脚向上一挑,老听差一回头,赶快向痰盂里吐了一下吐沫,皱眉道:“哪里来的这一股子味道,腥臭腥臭的。”

  惜时有时候也嗅到自己身上有一股子不好闻的气味,自己还以为是心理作用,不十分理会,现在连老听差站着那样子远,也都嗅到了气味,这不用说,一定是这毒疮的气味,惹得身外的人,都可以嗅到的了。连忙坐起来问道:“什么?你闻到这楼上有气味吗?你找找看,不要是哪里有死耗子吧?”

  老听差摇摇头道:“不能够,死耗子只是臭,可不会发生什么腥的味儿,这很有些像臭鱼烂虾的气味。”

  惜时道:“臭鱼烂虾吗?你想这楼上怎会有那个东西,你下楼去给我找一根卫生香来点一点就好了。”

  老听差当然也猜不到是他身上有了梅毒,果然不疑有他,就取了一支香上楼来点着。惜时也不让他上前,远远地就向他一挥手道:“我要静静地躺一会儿,我不叫你,你不必上来的。”

  老听差也不疑话中有因,自下楼去。

  这一下子,把借时急得加倍地不安,心想毒气还没有大发,就是这样腥气难闻,若是毒气全发出来了,我这个人到一处腥一处,如何可以出门见人家的面,我自己实在是寻死,好好儿地胡寻开心,闹出这种病症,也不知道明天去医治,是不是晚了,假使晚了的话,难道我就等着死神光临吗?想到这里,恨不得马上就到医院里去改挂特别加急的号,以便提早医治。但是那医院里大夫约好了明天去的,若是去早了,又怕碰了钉子回来,还是不去为妙。

  他一个人就是如此胡思乱想,白天想到晚上,晚上又继续地想到深夜,也不思吃东西,也不出房门,只是十分疲倦地在床上躺着。醒有所思,睡便有所梦,闭了眼睛,所见到的便是医院里的大夫要和他打针。闹了一晚,直到大天亮,算是上医院的机会已经到了,心中方始大定,连忙爬起床来,就预备好款项,静等钟点来到,恨不得跳进医院,一针打下去,就恢复了健康。

  但是事实绝不是这样容易的,这天在医院里打了针之后,医生告诉他,回家之后,好好地躺下静养。这六百零六输到周身血脉里去,今天晚上,要大烧热一番的。过了两天,再来看看。除了继续吃药之外,若是余毒未尽,一星期之后,还得打上一针。惜时听了这一番话,才知道依然没有痊愈的把握,心里依然拴了疙瘩回家去。医生虽然说今晚要大烧大热一番,可是回家之后,也没有什么动静,就不把这话放在心上,以为医生不过是用言来警诫病人的,也就随便置之。可是过了两个钟头,果然有些头昏,身上的热气,也一阵阵地向外冒,大概是有点影响的。于是脱了衣服,索性上床睡觉,等着病来。

  慢慢地四肢发热,慢慢地脑袋昏沉,接着,喉咙发干,浑身骨节酸痛非凡,连在床上翻几个身,都感到有些周转不灵。鼻子里喷出来的气息,就如两道火焰一般,满腔子里的温度如何?这也可以不言而喻。因为心里烧热的缘故,便想喝一点水下去压压,可是提起精神来叫了两声,却有字无声,叫不出去。当然老听差在楼下也不听见,盖着的棉被,犹如炭炙过一般,睡在被里,几乎骨头都被燃烧着了。

  翻了两个身,人又昏昏沉沉地睡去,自己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候,睁开眼来,只觉得电灯光线刺目,喉咙里更是干燥不堪,头脑子让热气熏蒸着,抬动不得,这大概是夜深了,要叫人是叫不着的,这渴是实在忍不住了,就一只手托了头,伸了一只脚到床下来,不料只这一只脚伸下床来,身子都是转动不得,试了半天,依然下不了床,把那只脚依然缩到被里去。

  过了许久,身子虽是动不得,然而心里却是明白的。心想,害病不要紧,害病在这一所空楼上,假使现在咽了气死了过去,又有谁人知道?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为什么嫖娼嫖成这个样子,还是对人示威呢?还是自己对自己泄愤呢?自己死了,也吓不了人家一眨眼。自己走错了,大可以回头,又何必拼命地再向错路上走。然而这一些事情,都是为了那个米锦华女士,设若没有她那一幕恋爱剧,决计不会使自己变更态度的。我若是病好过来了,一定要对付这女人一些手段……

  一个人想了又恨,恨了又悔,在痛苦之中,加上这种错综的思想,身体就更是受创。到了次日早上,那老听差推门进来,一眼看到,就哎呀了一声道:“黄先生!你的脸色更坏了。只一晚上的工夫,你就瘦成这个样子,简直另变了一个人了。”

  惜时道:“是吗?也应该的,昨天晚上,我一夜烧到大天亮,人事不知。”

  老听差说着话,鼻子又耸了两耸,问道:“呀!这屋子里怎么有这样浓厚的气味,你别是打了什么药针吧!”

  惜时道:“没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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