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张恨水 > 似水流年 | 上页 下页


  惜时只得将书交回了她,坐到自己椅子上来,等到自己坐下,第一个感觉指导了自己,刚才未免有点神经错乱,接上第一个感觉,又显着自己暴露了短处了,为什么对人家解题目,久久说不出所以然来呢?其实这是自己极了解的题目,为什么倒说不出来?自己夸说自己的数学极有把握,马上就在数学问题上困难住了,显然自己是个撒谎大家。这样地一踌躇,不觉充分地不安起来,可是偷眼看白行素,倒也并不在意,于是又借着讨论学校的事,慢慢地扯到数学,就将自己所学的心得,以及练习数学的秘诀,都和人家说了。

  自从白行素和他开了口以来,惜时就不住地谈着关于学业的事情,可是话虽多,态度是十分从容,声音是非常地柔和,不知不觉之间,度去了大半天。

  一会儿,看见同车的人,有叫茶房送蛋炒饭和炒面的,因向茶房要了两盘火腿炒饭,又是两碗鸡丝汤,白行素见他要的是双份,好像要说一句什么话,半中间又忍住了,却只轻轻叫了一声:“茶房!”

  偏是那茶房事忙,转身就走了,不曾听见,不多大的一会儿工夫,茶房提着一个食盒子来了,放在惜时面前,揭开盒子盖,便是两盘饭,两碗汤。惜时叫茶房拿起一份来,然后脸上装出很郑重的样子,将手向白行素座位上一指道:“送到那边去。”

  于是茶房提了食盒,到她这边来,她才笑着站起身来道:“黄先生!你怎么客气起来。”说着,身子向后退了一步,望着惜日寸露出一点儿笑意,两双雪白的手掌,翻来覆去地彼此握着。在这里面,充分地可以知道她却之不恭,受之有愧的为难情形了。

  惜时道:“密斯白!请你不要客气,随便一点罢。我就是不会客气,我要是客气,就不这样冒昧了。”

  他一提出了“冒昧”两个字。白行素若是不接受,便显得真是嫌人家“冒昧”了,只得笑着道了一声:“谢谢。”

  茶房就把饭与汤,一齐都搬到她坐的椅子上去,她似乎总带点羞态,于是将汤饭又移靠了车窗,将背向了人,半侧着身子吃喝,惜时心里默念着:爱情是神秘的,害羞就是一点神秘意味的透露,若是交际十分的公开,就那是表示心里不带一点爱情之影,不过是平常的交际,就无可玩味的了。她这样在大方之中,带一点害臊的情形,这正合了那神秘意味的条件,或者她不至于仅仅以平常的朋友来看待我吧!这样一想,又看了一看她的背影,觉得骨肉停匀,美而没有病态,正是新式美女应有的态度。

  眼望着人,手上拿了个长柄铜匙,一下一下,抄着蛋炒饭,只管向嘴里送,这一盘子蛋炒饭,早是送完了。但是他依然作了挑饭之势,嘴里虽不曾咀嚼着,却也不知道已经是没有了饭。还是茶房过来,轻轻地问道:“先生!汤不要了吗?”

  惜时这才一看是拿着空盘,便点头让他收碗去,一面掏出钱来,悄悄地给了。那意思就是怕白女士看见,又要谦逊一番,果然给过了钱,她也就吃完了,她看到茶房手上拿了钱,也只好等他收了碗去,又向惜时道了一声:“谢谢。”

  惜时笑道:“我们以后同在北京作客,总免不了有些往来,若是像密斯白这样客气起来,倒反有许多拘束了。”

  白行素道:“并不是我客气,是黄先生客气起来。”

  这以下,她似乎感到无甚可说了,又对惜时一笑。两人经了这一度酬酢之后,又感到更熟识些了。她却不像先时要惜时问了她,她才回话,她自己也感到长途旅行的寂寞,常常也有些话来问惜时。

  车子到了徐州,那个老先生已经下车了,于是这两张椅子上,就只剩了他和她。这时,天色已是昏黑了,火车棚顶上,垂下几个乳式的电灯玻璃罩,罩子里的电灯,虽然也放出一些光来,然而带着一层金黄的颜色,这是三等车中特殊的情形了。在这样的黄昏状态的灯光下,已是不能看书,看看同车的旅客,除了几个人,口里衔着烟卷,昂头冥想而外,其余的旅客,都是斜靠了坐椅,头垂在肩上,充分地现出倦容来。车的那一头,还有两个旅客断断续续地谈着话,然而这时车子是加足了速度,极力地向北快走,一片轰隆滴答之声,如推山倒海一般。跟着火车,在耳边或脚下哄闹,人家说些什么?这里也听不见,不但说话的声音听不见,就是一切别的声音,让火车的车轮和铁轨的宣战,也一切盖过去了,因此惜时在极热闹的环境中,也沉寂起来。

  看白行素时,见她抬起一只胳膊,放在窗格上扶着她的头,她微闭着双目,额前一绺散发,直垂下来,掩过了她的眉尖,那种浓厚的睡态,知道她已忘了一切,惜时只管看着她,也跟着她忘了一切。她猛然一抬头,似乎吃了一惊的样子,回头看到惜时,用手理着她的散发,向他笑道:“什么时候了?到了什么地方?”

  她这一问,不知是偶然地一问,也不知是特意提出来的一个问题,然而惜时也是睡着了一般,不知到了什么地方。白行素突然一问,他真不知从何说起,就道:“大概过了徐州罢!”

  白行素笑道:“过了徐州,我是知道的。”

  惜时一想对了,在徐州站的时候:同座还下去了一个旅客,岂有不知之理。用手将头上的乱发,向后连抹了两下,笑道:“是的,我也坐着睡了一觉,糊里糊涂,就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了?密斯白就这样坐着,不觉得受累吗?”

  白行素听说,便笑了一笑,原来女人家的举动,有许多是神秘意味的,就是睡觉,也是视为神秘的一种,平白地,却不愿当着人伸了腿睡觉。

  惜时见她对于所问的话,笑而不答,料着就与旁的女子无别,是把睡觉的事,认为是神秘的,便笑道:“出门的人,哪里顾虑得许多,也只好含糊一点了。”

  白行素知他猜中了心事,却又不肯承认,因笑道:“我并没有什么顾虑,只是铺盖行李,我全送到行李车上去了,果然睡下去,恐怕还会受了凉。”

  惜时道:“我这里预备得全有。”说着,连忙就在坐椅底下,抽出一个小铺盖卷来,一阵工夫,解开了绳索,打了开来。便是一条小锦绸褥子,一床白毯子。茶房车上,本都预备小条板,预备座客睡觉的,茶房看到惜时在解铺盖卷,以为他要睡觉了,连忙就端了一块条板过来,预备在惜时坐椅这边,放了下去,惜时伸着两手,一阵乱摇道:“不是!不是!你放到对过那张椅子上去。”

  白行素当了茶房的面,却是不好意思拒绝,只得让茶房放下,随着,惜时就把铺盖卷儿一捧,双手捧了过来,茶房道:“小姐!这铺盖我给你铺上吗?”

  白行素道:“不用,你去罢!”

  茶房转身去了,白行素拿着毯子的一角,微微地抖了一抖,回转身来,又向惜时这边看了一看,见这边并没有铺盖,是光光的一张坐椅,就用很低的声音,笑着对惜时道:“这真对不住,黄先生自己呢?”

  惜时笑道:“我向来很能熬夜,再加上一件衣服,靠着椅子躺躺就行了,若不是为了密斯白,这铺盖卷放在椅子底下,我也不会拿出来的,请密斯白不要客气,只管睡下。”

  白行素手上拿了毯子的一角,斜靠了坐椅,呆下许久,忽然一笑道:“没有这种道理。”只说了这六个字,将毯子的一角放下,却笑着摇了一摇头,那意思是表示深切不可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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