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张恨水 > 似水流年 | 上页 下页


  茶房指着惜时道:“这位先生也是上北京的,好在这位老先生是到徐州的,椅子空出来,也不耽误他睡觉的。”

  那女士听说,又对惜时笑着点了一点头,这才整理着东西坐下去。惜时和这老人坐在一椅,少不得就谈着话,惜时操着一口安庆话,又说是到北京去投考大学的,那个女士在一边听到,似乎很注意,就偏着头听了下去。

  一会儿,茶房过来招呼茶水,那女士和茶房说着话,老人对惜时笑道:“这位小姐的口音,和你先生差不多,大概是同乡吧!”

  惜时倒以为这老人家有点唐突,便低了头,鼻子随便哼着答应了一声,那女士却是很大方,笑道:“是的,你老人家在说话的声音里听了出来了。”

  老人家道:“你这位小姐,也是到北,京去上学的吗?”

  那女士笑道:“是的,大凡一个青年,坐这通车到北京去,总十有八九是上学的,我们同乡,原有一大批同来的,到了南京,我们就散开了。”

  惜时原有一本书放在座椅上,这时将书拿在手上,随便翻了几页,望着书,很不在意地答道:“是的,他们那班人都有半价票,搭了寻常的通车走了。”

  那女士道:“半价票实在也省不了多少,而且还要在天津转一道车,出门的人,何必这样地不怕烦。”

  惜时见她正式地谈起话来,也就正着脸色和她答话。先还有那个老者从中插话,后来他们的话,说得有点专门近于家乡了,那老者索性是一言不发,静静地在一边听着。

  惜时提到了家乡,就有点笑容了,因道:“我似乎在什么地方会到过密斯白一回的。”

  白女士笑道:“是的,我也有些仿佛,大概是在水竹庄的小河上吧!你先生怎么知道我姓白?”

  惜时道:“令亲陈先生是我的好朋友,当密斯自由水竹庄走的时候,我正到那里去访他,他知道我是要上北京的,说是可惜迟来了一天,若是早来一天,他可以介绍介绍,到了北京以后,也多认识一个同乡,不料就是不用令亲的介绍,我们居然也认识了,人生的遇合,真是难说啊!”

  白女士道:“我真是大意,谈了许久,我还没有请教你先生贵姓?”

  惜时道:“我们交换一张名片罢!”

  于是,他首先在身上取出皮夹子,拿了一张名片,离着座,双手递了过去,白女士接着看了,点了一点头,也就在线织的手提囊里,拿了一张名片,回给惜时,惜时接着一看,乃是“白行素”三个字,此外并无别的字样,因笑道:“这名字真是高雅得很,在这三个字上面,就可以看出密斯白的个性来。”

  白行素只望了他微微一笑,却没有加以分辩。

  惜时将那张名片看了之后,先放在皮夹子里,把皮夹子刚揣到身上,又想起什么似的,就把放在坐椅上层木格子上的小提箱拿下来,意思是想要拿书看,取了书出来,把椅子上的书,收到提箱子里去。同时,把身上的皮夹子取出,又将人家送的那张名片,也放到提箱盖下的夹页里去。

  白行素坐在那边,看他要看些什么书?把他这种行为都看见了。惜时将箱子归拾好了,书放在一边,却不曾去看,尽管把考学校的事,来和她讨论,她也露出一点消息,说是:“要考好几个学校,或者总有一个碰得上的,好在各大学现在都收女生,倒不一定要专考女学校,不过若是考得上女校的话,却愿意入女校,北京有几家亲戚,都可以暂时借住,倒也不愁没有人照应。”

  惜时问道:“令亲是在政界的吧?在政界的人,他们比较的要守旧一点……”说到这里,觉得这种无的放矢的批评,太无所谓,便向着人家微微笑了一笑,白行素却不曾注意到他这一句话,答道:“那也不见得。”

  惜时默然了一会,微笑道:“若是我和密斯白碰巧考到一个学校里去的,也许我们成了同学。”

  白行素道:“怎么‘也许’呢,那自然是同学了。”说毕,嫣然一笑,惜时一想,果然自己这话不对,可是自己心里的意思,并不是说着泛泛的“同学”两个字,既是更正不得,也就一笑了之,好在彼此已经谈到考学校的事了,把这一个错误揭了过去,这又可以把大学的试题,拿来研究研究。

  白行素说:“别的都罢了,只有数学一门,太没有把握,现在是补考,一报名就要考试的了,一点补习的工夫都没有!”

  她说了这话,眉毛就皱了一皱,惜时道:“密斯白,是代数生一点呢?还是几何呢?还是三角呢?我对于数学的功课,比较地熟一点,若是我们能在一个学校,又同场补考的话,……”

  惜时说到这里,不免偷看了一看她的颜色,然后才笑着道:“我或者可以帮点忙的。”

  白行素笑道:“若是这样,那就很好。但是,不见得恰好有那种好机会。”

  惜时道:“我还有一个聊备一格的法子,我上半年曾经托朋友在北京买了一本过去两年的考试必读,上面各学校的考试题目都有,倒可以参考一下。这本书就是,密斯白可以看看,若是有什么疑问的话,我们可以互相研究。”说着,就把他在箱子里早已拿出来的那本书,双手递了过来。

  白行素这才知道他特意拿出来的是这一本书,便道了一声“谢”。将书接着,坐到椅子上,翻了两页,首先将各校考的数门题目查了一查,一看之下,十个倒有七八个不能了解的,虽然书上一般的列着有答案,可是这答案,也有些看不懂的地方。惜时见她左手捧着书,目光注射在书上,右手却用一个食指,一下一下地,轻轻弹着下嘴唇皮,看那样子,已是十二分出神了。

  久而久之,她还是看那打开来了的两页书,这分明是她被几个疑难的题目拘束住了,先伸着头一看,见正是数学一门的题目当中那几页书,于是站起来问道:“密斯白!你看这些题目深码?”

  白行素将书放在大腿上,摇了摇头笑道:“我对于这题目的答案,都找不出它的所以然来,考试若是这样地深,我简直要交白卷了。”说时,她就拿了书,要站起来,惜时道:“你请坐!你请坐!让我看看这题目。”

  白行素果然坐下了,惜时接过书来,先看了一看,然后两手捧了书,弯着腰,直送到她面前去,白行素既不便就让惜时坐在一张椅子上,又不便正端端地坐着,让人家站在面前伺候,也只得身子略起了一起,将手撑住了椅子背,于是惜时的头,恰好俯到她胸前面去,在这时间,就觉得微微有一阵粉香,由她的衣领子里透了出来,一闻之下,不觉悠然神往,左手捧着书,右手伸了一个指头,在书上画着,口里说着:“这个问题,也很容易的,先明白了……”

  他说到这里,自己也莫名其妙,这应该下个什么定义哩?口里就不住地说着:“这个这个……”

  白行素一想,他也让题目难倒了,便笑道:“我已经明白了!你请坐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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