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张恨水 > 水浒新传 | 上页 下页
六八


  卢俊义甚喜,着小校牵了两匹鞍韂齐全的马到帐外,又挑选了两支点钢枪,插在深雪里。于是亲斟两碗酒,分进到二人面前。两人接过碗,站着把酒吃了。拱手唱个喏,取了羊裘披上,出得帐去,拔枪在手,一跃上马,便飞奔出营。

  这时,西北风益发刮得紧,雪花遮天盖地,迎面直扑将来。二人两匹马,在雪海里钻了二十里路上下,并未遇到一骑金兵。这已过了一半路程,却也放下了心,催马狂奔。面前一带松林,在雪地矗立了,雪压了成个雪山。但下层苍暗色在皓白里,映照了十分显明。马前这条人行小道,为车辙所陷,虽盖了雪,也和野地低下去几尺,在马上观看,正是向松林直穿过去。朱武在前勒住了马,回头向石秀道:“三郎,这松林邻接了城廊,怕有金兵埋伏,须是提防一二。”

  石秀猛可省悟,抬头看去,那松林子里,正好有一缕浓重的黑烟向空升腾。不是正面有人煮饭起的炊烟?恁般人马重重围绕之下,那有寻常百姓安居造饭?朱武道:“且不问这林子里有无伏兵,我等绕过这林子为妙。便是多绕十里八里路程,天色尚早,却也不会回营过晚。”

  石秀道:“哥哥说的是。”

  两人勒转马头,跳出了车辙道,便向田野上踏了浮雪奔跑。果然,那林子里一阵胡笳声吹起,便有几十骑金兵,卷起了雪焰,随着风势,三方兜围上来。石秀看到人少,便在马上笑道:“若只是这几个伏兵,怎能唬骇老爷,朱兄,且活捉两个带回营去见柴进哥哥,也好探些军情。我们且引诱他一阵罢。”

  于是逼转马头,向回头路走。朱武会意,也随马跟来。金兵哪里肯舍,有两匹马跑得快的,已逼近了马尾。石秀大叫一声,扭转身躯,两手将枪尖横扫过来。直刺马头,马眼生花,前腿直立起,那枪尖便搠进了马腹。马一跌两跌,将那金兵颠下地来。石秀再一枪尖,便把他搠死。回头看朱武对逼近的金兵,马头相对,一枪把己把那人打下马背。石秀看又有几骑金兵从风吹的雪雾涌出,不能让朱武给他缠住了。更举一枪,把那人刺死。于是两马并排,双枪并举,舞得泼风也似,对了那逼近前来的金兵挑扎刺搠,全都杀死在雪地里,但是这松林里恰是埋伏金兵不少,这批上前的被杀尽了。胡笳声起,第二批又涌将上来。地上的雪,风吹的雪,被马蹄搅得迷糊一团。石秀挺枪跃马,正待迎上前去,朱武叫道:“三郎,这些虫豸般贼兵,哪值得我们久在这里厮杀?我们赶回大营去要紧。”

  石秀道:“正是如此,我等若绕了林子走去,他只在后纠缠,却也老大讨厌,待我再打发回去几个,教他不敢追赶。”说时,金兵几十骑已扑到面前。石秀大吼一声,挥枪直闯进雪雾丛里去。朱武不肯让他落了孤单,也拍马跟踪杀去。两枝枪如两条蛟龙,金兵又颠翻了十余人奇他们且杀且退,看看将逼近林子,都勒转马头逃回了林子去。石秀见有两骑落后,正好活捉一个过来,便跃马跳上两步,右手提枪,腾出左手,便要去抓那人下马。

  不想那林子里金兵,竟不顾伤了他自已人马,几百条箭向朱、石两人飞射将来。石秀将枪拨了箭,伏在鞍上,赶快两腿央马回退,膀上腿上,已各中了一箭。虽是十分刺痛,未中要害,人还在马鞍上坐得牢实。马快路滑,已是离开箭的射程。定了一定神,将膀上箭拔去,回头看朱武时,见他丢了枪,两手抓了缰绳,伏在马鞍上。马身上中了两箭,它无人控制,落荒而走。石秀大惊,拍马追了上去,只见朱武身上那件革裘,已沾染了四五块血迹,有五枝箭插在他背上手上腿上。这也顾不得拔去自己身上的箭了,弃了枪,把自己的马拦住了那马,然后隔鞍将朱武抱了过来,放在鞍上,不敢停留,放马自走。正好狂风又起,刮得雪阵遮盖了天地,金兵未曾赶来。

  他一口气约莫跑了两里路,回头看看,松林已远,心中粗定,便停了马。但喘过这口气来时,手臂按朱武不住,两人一同菠落在雪地里。原来这马屁股上也中了一箭,它跳跃着走开了,石秀由雪里挣扎起来,见朱武身上流出来的血,已把羊裘前后襟冻结成了一片,掀开他的兜帽,他面色苍白,双目闭住,剩了些微气息。石秀坐在雪里,将他拥抱在怀里,先拔去背上一枝箭,他大喊了一声。石秀抱住他道:“哥哥怎地?”

  朱武头枕在石秀手上,人缓缓倒下去,强睁了眼向石秀道:“好兄弟,休来管我,我自为大宋尽了力了。人生必有一死,这般死便好,你务必赶回大营,告诉柴进兄长,照计行事。我军计划成功,我死而无憾。”说着,声音慢慢的低微下去,眼珠在眼皮缓缓合拢的时候还动着左右看去。石秀咬了牙,忍住自己的创痛,握了朱武的一只手道:“哥哥放心,我虽走路,也必把你背回宋营,也不误公事。”

  朱武略略点头,便捐躯了!石秀将他尸身放在雪地里,先把手臂创口再裹上一道。拔去腿上那枝箭,痛的向后一倒。沉着一回,紧紧咬了牙根,重新坐起,撕下朱武身上一片衣襟,把刨口裹了。然后在雪地里对尸身拜了两拜道:“望哥哥英灵在暗中默佑。待小弟夺得刀马,一来送你回宋营,二来也好禀告柴进哥哥,成了这回大功。”

  祝告已毕,一跃站了起来。前后瞻顾,见原来交锋地方,满满都是黑点,料着是金兵尸首。便闪跌着走向那里,果然人尸马尸,纵横倒卧了。在雪里拾了一枝枪,又拾了一把刀。朴刀挂在腰上,手将长枪作拐杖,支了雪地里站住,自己沉吟了一会,心里思忖,腿受了重伤,积雪两三尺深,如何能走回大营。正在为难,却见深树林外有两骑金兵,向这里走来。便暗念道:“天可怜见,进马的来也,正是朱武哥哥英灵,暗中默佑。”

  于是手握长枪,倒在雪地上不动。果然,那两骑兵是来查看战地的,缓缓来到尸首旁边。石秀等他们到了近处,大吼一声,跳了起来,两手举枪向上一挑,便把当前一骑金兵,挑落马下。自己也忘却腿痛,奔向马边,一扶马鞍,便纵上了马背。那骑金兵见死尸由雪里跳起,早已吓慌,不敢交手,拍马便跑。石秀抖缰追了上去,由那人后心一枪扎去,毫不费力,又已落马。于是俯身拾过那马缰绳,牵到朱武尸身边来。自己跳下马,把他尸身放在空马鞍上,将那羊裘撕成几根长带,和鞍子一处缚了。然后自骑一匹马,手牵一匹马,绕了松林,觑定方向,对沧州兵马大营直奔了来。

  那西北风紧一阵松一阵,不断吹着,这时又狂烈起来。那雪沙由田地面被风卷起,斜剌着里扑打了马鞍上的人,只是要把人掀下来。石秀受伤的手倒拖了长枪,并牵了身后那马。用好手抖了缰绳,身子伏在马背上,两脚紧登踏蹬,只管催马走。周身用劲,那扎刨口处都崩裂了。几次痛入肺腑,人在马上晕沉过去。石秀却兀自记得朱武言语,必须禀告柴进,照计行事。清醒了过来,却又用枪把拍马飞奔。一气奔了二十余里,远远看到大雪地里,涌出一座堡寨圈子,上面大宋旗号飘动。昂头叫了一声天,继续飞奔。在堡城上巡逻将校,早看到雪地里有两骑马飞奔了来,便定神守望。那两骑马奔到营门外时,看得清楚,前面马上的人,伏在鞍上,后面的人,却是缚着的。大声呼喝着口令,两人并不答应,那马知道这是营寨,急于避风雪,也徘徊了不去。

  这时,戴宗正在巡营,听了小校呼喝,登城看望,见马上披着翻毛羊裘,大惊道:“这是石秀贤弟,怎地恁般狼狈?”

  立刻亲自下寨,开门迎接。两马见吊桥放下,寨门开了,便直冲了进去。小校们将马拦住,戴宗向前看时,见朱武身上,已堆了几寸厚的雪沙,横缚在马背,知已死去。那石秀冻僵在马鞍上,兀自左手挽枪,右手牵了缰绳。看看还未曾死,便着小校们抬入内帐。柴进得了禀报,撞跌将来。这时,小校将石秀安顿在军帐内床上,扑去身上雪花,见左臂紫色血膏,冻结了一块。左腿上也有一片更大的,正是箭创口。衣服血液凝结了,揭不开来,且自由他,只把雪团来搓他手心脚心。另在屋角,生起小小炉火。暖和这屋子。调理了好半晌,石秀苏醒过来,睁眼见柴进、戴宗站在面前,缓缓的道:“莫非梦中?”

  柴进垂泪道:“石兄,你已被马驮回营来,如何恁等模样?”

  石秀微闭了想了一想,笑道:“天幸得回宋营,不误大事。我可见朱兄于九泉了。”


梦远书城(guxuo.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