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张恨水 > 满江红 | 上页 下页
八六


  只说了这一句,他虽不屑于作儿女之态,可是那两腔眼泪,不明什么缘故,究竟是象瀑布一样,倾注了出来。彼此仔细讨论了,叙说别后的情形,才知道上海接了这里的报告,公司特开了一只小轮前来搭救难民。至于桃枝上船来,及大雨中奔走火车站的一些情形,太湖也都说了。水村听了这话,格外的难过。当时,小轮船开回上海,他却不肯走,又在这里住了两天,专门托人打捞尸首。然而打捞两夫,并不见有什么,大江是这样滔滔的向前奔流,一个渺小的人身,葬在这深不可测的江水里,经过两昼两夜,如何还能保存呢?到了第三天,水村觉得并没有什么希望了,这才灰了心到上海去。

  到了上海之后,依然住到春风旅社来,太湖手上是很便当的,就拿出钱来,和水村重新制了衣帽行李。不过水村心上,这一道创痕,比什么斧钻刻划得还深,终日都是愁眉深锁,没有一点笑容。太湖也觉得上海这地方,决不是和水村解闷消愁的所在,夫妇两人赶紧陪着水村就一直回南京去。到了南京,太湖以为朋友之乐总可以解除水村的烦闷,就送了水村到夕照寺梁家去住。这个时侯,梁秋山得了太湖金钱的补助,早把屋子里陈设一新。水村住在这里,物质上固然很享受,又比较的与自然接近,自然心里宽爽许多。只是明明白白的牺牲了一个女子,心里万分的难受,拿了几本书,每日只在屋子里躺着。

  这样静静地休养,约有两个星期,并不曾走上街市一步,有时被新野拉着出去,也不过在清凉山上散散步。太湖为了家室的缘故,改了他的根本计划,在城里开了一家照相馆,夫妻两个人,搬到照相馆自行照料去了。上海有一个大学校,写了一封信来,请新野去当音乐讲师。新野写信辞了,却在这清凉山附近,就了一个乡村小学校的校长。这个小学校,和丁二香家不远,新野上课治事之外,休息的时候,总是在二香家里。二香的父母,虽是庄稼人,却不十分顽固。新野的意思,自然看得出,索性挽了秋山夫妇出来作媒,让他两人订了婚。秋山有几部小说在上海比较卖得好,也有出版界写信和他订约,预约他病完全好了,作他们的编辑。原来在一处穷愁度日的朋友,多少总算有了一点办法。只有水村一个人,依然在秋山家里休养。

  天气渐渐的凉了,那门口高大的柳树,柳条直垂下来,拖到人身上。柳叶儿绿绿的,厚厚的,都有两三寸长,那些柳叶的中间,偶然有一两片黄叶,便见得这大自然中,已经带有一些秋意了。加上接连两天天阴,秋风吹着树叶,瑟瑟有声。看看窗外的清凉山,阴黯黯的,似乎都带了一种忧郁的样子,水村更觉是心里烦闷的很。遇到一个星期日,莺花歌舞团二次到了南京,在春江大戏院公演。新野为了和水村解闷起见,和他一路去看歌舞剧,并请了秋山夫妇、太湖夫妇以及二香作陪。

  水村也觉乡居寂寞,就跟了他们去了。到了戏院子里,又是满座,三对夫妇,和水村一个孤独者,共坐了一个包厢。台上的歌舞,一幕一幕的过去,到了后来倒数第二幕,便是歌舞剧《满江红》。新野一想不妙,又不便主人翁先说走,只是着急。水村上次不曾看过这戏,现在看到台上布一个桃花湖景,倒觉得耳目一新。后来女郎唱歌洗衣,少年上场寻死,为桃花和歌色所陶醉了。及至警察追上,男子反向女郎呼救,女郎把自己的衣服,脱给少年穿了,女郎倒穿了湿衣服,于是救了少年的命。水村一见,不觉受了重大的感触,以后台上演什么,他竟是丝毫不知道了。太湖回头一看,呀了一声道:“水村!水村!你怎样脸上变成这样苍白的样子,你有所感动吗?”

  新野道:“是我不好,不曾打听今天表演的是些什么节目,糊里糊涂就来了。走罢!”说毕,他先起身。大家见水村脸色转变,一言不发,也不敢留恋,一齐走了出来。水村的脸色,依然是苍白的,新野走向前,握住了他的手,摇撼了几下,笑着低声问道:“水村,你觉得怎样,心里很难过吗?”

  水村摇了摇头道:“不怎么样难过。只是一幕戏,太巧了。”

  大家听说,好象今天来请他看戏,是有意刺激他似的,都很难为情,不能说什么,雇了街上一部公用的汽车,就同到清凉山来。

  到家之后,莫新野首先和水村作了三个长揖,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我真料不到今天他们歌舞的剧本,倒有《满江红》在内。”

  水村笑道:“这倒无所谓,我总是于心不安的,就是不看这出《满江红》,不见得我心里泰然无事。大丈夫丢得开,放得下,说些什么?哈哈!”说毕放声大笑。大家见他如此,也就不以为意。但是从次日起,每日吃过午饭,水村就不见了。一直到了夜深,他才能够回来。问他到哪里去了?他只说是到城里找娱乐去了。但是他虽是在找娱乐,回得家来,却满脸都是愁容。跟着人也一天消瘦似一天。到了第四天,新野有些不放心。就私下跟着水村后面,看他到哪里去?及至他到的所在一看,不是别处,正是,上次同看《满江红》的春江大戏院。看看戏院外面所悬的歌舞节目,正有《满江红》一剧。

  新野和莺花歌舞团本来是很熟的,和他们一打听,据说这出戏,非常之能叫座,若是象现在这种情形,至少能连期公演一个月。新野一听,倒吃了一惊,果然如此,水村回回来听,日一出,晚一出,非把他忧死不可!心里想着,向戏院里看看,只见水村斜坐着椅子上,似乎在想什么心事。虽然在声色场中,他眼光射在台上,和平常的人,面着壁子一样,并不受一点感触。新野心想,这倒怪,既是对于歌舞并没有什么兴趣,又何必花钱到这里来呢?于是坐在远远的地方,看他情形如何?及至到了《满江红》上场的时候,他的精神立刻兴奋起来,随着那舞台上人的动作,脸色随时变换。到了那女子和男子换衣服的时候,他的脸色变成了苍白,及至警察追了过去,男女发生了爱情,水村却不住的点头,又有些叹息的神气。

  新野遥遥的望着,心想这个人,有些着魔了,却是我不好,不该引他来看这歌舞剧。正如此想着,只见他在人丛中站立起来,突然左右两晃,他伸着手刚要去抓前面座位上的椅子背,恰是一把不曾抓住,身子向后一斜,便倒了下去。立刻人声哇呀了一阵,在水村附近一圈座位的人,都纷纷起立。那里人一动,全场的人也站了起来,秩序大乱。新野抢了上前,由人缝里挤过去,只见水村斜躺在地板上,头枕着一只椅子脚,面色如纸,紧闭了双目。新野蹲着身子,两手将他抱起,连喊几声水村。水村也微微睁开了一丝眼睛,口里说道:“满……江……红!”

  就不能说话了。在这种娱乐场所,有了这样一件事,自然是惊动社会的一件新闻。到了次日,各报上登着这样一段记载:

  画家于水村,恋一歌女李桃枝,已有婚约,双方忽因误会,感情破裂。桃枝乃嫁一上海银行家为妾。银行家自鸣得意,于春风酒楼,置酒庆贺。其妻适至,欲毁桃枝。于亦莅沪,挺身而出,自认为李夫,风波乃息。于知李终不属意于己,乃席终扶醉登轮回宁。李追至送之。舟出吴淞未久,忽然失火,船上放私板先救妇孺,李以于醉不能步行,彼此易衣,抱之登舢板。李竟不克逃命,葬身鱼腹。于得生还,每念李,郁郁不乐,乃日往看歌舞剧为消遣。适有《满江红》一剧者,亦述女子易衣救男子事,于每观,必伤心至极,且愈伤心愈欲观之。昨日,受利激过甚,在戏场中一服不振。严部长封翁正心先生,惜其才,浦口以北有桃花林一座,为严私产,特捐地一亩葬之。因地绝似《满江红》布景中之一幕,欲为之留一佳话也。

  这段新闻传出后,更惹起社会的注意,自是说得很热闹。然而在当事人本身,却是很萧条的。一个江上的黄昏,一轮盆大的月亮,行在天空,照着江中波浪,金光一闪一闪,和四月间某一个黄昏的景致,正是一样。津浦车的轮渡,旅客如潮涌一般,由轮船码头挤上浦口的江岸,喧哗极了。去码头不远,有一只小船系在一棵秋柳之下,船上放了一口棺木,在雪一般白的月光下斜照着。棺木里所睡的一个人,他曾在这潮水般的旅客中间,由浦口挤着渡江到南京去的。将距离的时间算起来,不过是半年罢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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