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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治国如斯一隅三反法 救民到底十室九空天(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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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雷斯是深知中国人习惯的,人家如此说了一番景仰的话,不能不敷衍人家,便问他:“贵姓?” 那人听说,连忙在衣袋中摸索了一阵,摸出一张名片来,连点头和鞠躬将一张名片伸手交给费雷斯。他接过来看时,右脚上果然不少的官衔,最可注意的却是西平县商会会长一行,正中印着易泰安三字。费雷斯道:“哦,原来是商会长,今天受惊了。” 易泰安眉毛一皱,口里一吸气道:“我正为了这事踌躇,现在满地闹得一塌糊涂,再不想法收拾,百姓恐怕会生变的。现在进城的是个团长,一切都不负责任,也不知道他人在哪里。听说这支兵是何旅长的部下,何旅长现在东关,非去求他赶快出一张布告安民不可。只是兄弟人微言轻,说话不能发生效力,我想……” 他说到这里脸可就望着牧师,笑着一拱手道:“我想请二位先生和我一路去辛苦一次,虽然这是我们中国人自己打自己,但是要请二位慈悲为怀,救救这满城的百姓。” 牧师向费雷斯操英语说道:“这位会长并不怎样看得起我们,要我们去说话,他是知军人不会和洋人为难的,要我们两人去和他做保护人的。” 费雷斯笑道:“虽然他利用着我们,我们也可以利用他去见见那位何旅长,好在救人的意思我们彼此总是一样的。” 牧师听说,就笑着和会长一点头。只在这时,左边旁角落里几个黄白胡子的老人长袍马褂地迎上前来,离着好几步路远远地就站住了,好像疑心外国人身上有什么武器不能亲近似的。牧师也学着中国人和他一拱手,大家通过姓名。其中最可注意的一个是传道社的社长吴道基,瘦瘦的脸儿,一部白胡子直洒到胸前,把马褂纽扣上挂的一个捺锦眼镜盒盖了大半截,那年岁在七十以上了。还有一个却是道人打扮:头发向头顶心里一盘,梳了一个钻天髻,在额头之上用蓝布条勒了一个发箍,又黄又干的一部连鬓胡子,也垂下来盖过了脖子;身穿蓝道衫,足下穿着云头红鞋,一双长腰大布袜子,直套到膝盖。 这两个美国人虽然知道中国有这种宗教,却是未曾接近过,不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现在和这位道人打听,他又不是一位宗教家,乃是本县孤儿院和济良所的两处总办,名字叫赖忠国。这分明是一位带有政治意味的地方绅士,何以弄成这副形像?尤妙的是他的手上却拿了一柄长锋的雕毛扇子,轻轻地、缓缓地在胸面前扇着,扇得那干黄的胡子一闪一闪。费雷斯一双眼睛,只管对于道家打扮的双料总办看着。当时他首先上前,向二位美国人拱拱手道:“二位到哪里去?我们一路出城去看看好吗?” 这样问话,若用英语直译出来,未免是加倍的不客气,好在二位美国人都在中国多年,中国人的习惯完全知道,并不以为怪,只和他点了点头。于是这位赖忠国先生道貌岸然地,就飘着两只大袖子在一群人前面走着。这西平县城里本来就让军队糟蹋得不堪,加之今天这一次大闹,更是十分惨淡,要找轿子、车子,一律没有,大家只得委屈一点排场,步行出城。 在城里所见的不过是家家关门闭户,还没有什么重大的刺激,一出城来,首先所看到的便是一片瓦砾场。靠着护城河两岸,多处烧焦了的房屋架子歪歪斜斜地秃立着,那屋架子下面兀自青烟袅袅不断。走过吊桥,一条村街上,只有铺面的土墙,带了焦糊的烟痕,此外屋顶和木制的门窗一齐烧却。一两幢完好的房子,在这些东倒西歪的房子中间,也是寂无人影,更现着惨淡。他们整整走过一条街,并不见人,街上有个小财神庙,只墙上捣了几个窟窿,其余尚完好,庙门口有个人坐在台阶上靠了墙斜躺着。吴道基道:“嘿。居然看到了人,这个人的胆子也就算是不小的了。” 费雷斯跳上前两步,近身一看,“呀”了一声道:“这不是活人,死过去不少时候了。” 大家听了都捱了上前,只见那人胸前让紫血染成了一片,已经都结成了薄膜了。那人两只手都抓入了地土,将土抓得很深,再看他的脸上虽然惨白,然而咬齿咧着嘴,可想当时痛之深了。大家围看着叹息了一阵再向前走,一路之上还有几个零碎的庄村,都是跑得一个人没有,所有人家的大门都是紧闭。有的破出一个窟窿的,便看见门里面几块大石头或者大木料,紧紧将门抵住着。 走了十几里路,除了庙前死尸而外,并不看到有个人影,偶然一两条野狗在摧残过的空屋前蜷卧着,也有些鸡鸭零落着在路上找食,这就更觉得这些地方的惨淡了。然后走到山岔路口,一棵大树掩护着四五户人家,这里更是不堪,所有的屋顶一齐坍了下来,只在几方突立的土墙和几扇大门上,可以分出这是门户。那高人云霄的冬青树也倒了一枝大树干,横卧在一堵半倒的土墙上。这墙过去,有一块完好的白粉壁,上面写了油盐杂货的大字,原是一家乡店。店门倒了,墙是好的,上面倒贴有一张新糊的告示。那告示是白话,正对乡下农民而发。上面说: 老百姓们: 你们受贫官污吏的压迫到了极点了,我们救国联合军不忍坐视,所以联合了许多忠义有为的同志,拥护何巡阅使为讨贼总司令,兴师讨贼。一来是为老百姓解除痛苦,二来也是另谋政治建设。本军救民到底,任何劳苦在所不辞。但是我们行军,不便携带现洋,所到之处,暂使用军用票,不折不扣,准其纳粮完税,与现洋无二,所望老百姓们本军民合作的宗旨,一律行使。若有刁民故意推诿,显系破坏军需,当按军法办理,决不宽贷。 中华民国 年 月 日 救国联合军第三师第六旅布告 这种地方,有了这样的布告,是值得大家注意的。所以一行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射到那张告示上去。费雷斯是不大认得中国字,好在老先生们看文总有一种习惯,眼里看到口里非念出来不可,这一行人中所有中国人差不多都是老先生,在告示之下就有好几个念着的。费雷斯听到,心想“布告贴到这种地方来,却不知是让谁去看?就有军用票,又到哪里去行使?” 因笑着告诉了吴道基,吴道基笑道:“二位不知敝国的情形,向来是文治武事并用的。假如是王者之师,不必打什么仗,对于疆土向来是传檄可定。‘传檄’二字,二位或者不解,就是作了一篇吊民伐罪的文章,让人传到敌人那方去。古者,无邮政局也。” 他说着,一手摸了胡子,一手伸了指头向空中画着圈圈,意思是要表示他胸中渊博,然而这两位美国人始终不曾了解这一番解释与墙上的布告有什么关系?还是牧师笑道:“自然是这张布告没有白贴,我们不是都看到了?” 这一说,大家都笑了。顺着大路又向前走,只有一里地光景,更看着奇怪了。原来这面前的稻田已经践踏得精光,所有田里面生长将熟未黄的稻杆一齐割光了,连一棵树木也不曾突立在眼前。四周一望,全是光光的大地,只有间隔田亩的田埂纵横画着线条,可以看了出来。吴道基“哎呀”一声道:“这是什么作用呢?若说是把稻割了去吃,这树木砍了去做什么?烧房子、拿东西在所不免,就是践踏禾麦也是战场上所有的,但是何以弄得这样光。” 易泰安是个有新知识的人了,便笑道:“你老先生猜错了,这是联合军有飞机,开辟飞机场。” 费雷斯道:“还不是的,若是做飞机场这面前一些田埂都要平去的。据我看,一定是军队在前面挖了战壕,砍了前面这些田禾树木,是省得敌人有了隐蔽物。那末他们藏在战壕里,眼面前却是光的,这里有军队上前他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一只狗、一只鸡在这里走,他也可以不动声色开了枪打过来,而且瞄准了打个正着。” 他倒说得很有味,吴道基如有什么新感触一般,掉转身来向后面就跑。他这一跑大家跟着也跑,跑了有半里路,前面有条干沟,就向下一跳。他的衣服既博大又跳得太猛,脚绊了下摆,卜通一声向沟里一滚。他这样一滚,其余的人却不能也跟着他一样的滚,因之都站在干沟上面看着他发了呆。还是赖忠国拱拱手问道:“吴兄,你这是什么用意?受了惊了吗?” 吴道基抬头一看,所站的人都像没有什么事情,这才答道:“对面没有人放枪吗?这一下子可把我吓掉了魂。” 大家这才明白,是刚才费雷斯一句比方的活,把他吓成这个样子,他之跳到干沟里来,原来是躲避子弹。易泰安笑道:“吴兄,你误会了。刚才费先生所说,是譬喻了这样说,并不是人家对了我们开枪。” 吴道基站在干沟底下,扑了扑身上的灰土,然后爬上沟来,正色道:“这不是开玩笑的话呀!费先生说,只要是走过来一只鸡、一只狗都可以看见,那末我们这样一群人走上来,岂有看不见之理吗?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有道是明哲保身,我们出来为民请命,不能自己倒先去了命。” 他如此一说,除了两个外国人而外,大家都不免有些胆怯,站着不肯动了。向前看看那一片大地之外,隐隐约约有些房屋的影子,也许那就是联合军的营房。若要去见军事领袖,不能不穿过这一片大地,真个让人家由毫无遮蔽的所在放出枪炮来,那是九死一生的。在大家如此思想之下,当然都不肯向前。两个外国人也不明白他们的用意,也只好站着。大家正犹豫间只见阳光之中就地飞起一道尘烟,由远而起,滚将过来,大家都不知是什么原因,更是呆了。那一道尘烟旋转得极快,不要多时已经拖得很长,而且向空中逐渐膨胀,占得空间很大。在这恐惧的空气中,更引起人的好奇心了。要知此系何物,下回交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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