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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回 手足情深芸篇诳老父 夫妻道苦莲舌弄良人(2)


  于是把印泥盖好,将围脖儿放在一边,自抽了一本书看。不多大一会儿工夫,道之手里拿着一本钞本书,笑了进来,很不在意地将钞本书放在桌上,却拿围脖披上。金铨将手上捧的书本放下,顺眼一看,见那钞本上写着很秀媚的题签,是嫩红阁小集几个字。便道:“这好像是一本闺秀的诗稿,是哪里来的?”

  道之道:“是我一个朋友,年纪很轻。你老人家瞧瞧,这诗词作得怎样?她要我作一首序,我随便写几句话,用了这儿的印泥,盖上一颗图章。”

  金铨笑道:“现在女学生里面,哪里有作得好诗的?平仄不错,也就是顶好的了。”

  说时随便就把那册钞本取了过来,偶然翻开一页,见是上等毛边纸订成的,写了整整齐齐的正楷字,旁边却有红笔来逐句圈点着。卷页上头,还有小字,写了眉批。金铨笑道:“这倒像煞有介事,真个如名人诗集一般。”

  道之道:“你老人家没有看内容,先别批评。等你念了几首之后,再说好不好的话。”

  金铨果然随便翻开一页,且先看一首七绝,那诗道:“莫向东西问旧因,看花还是去年人。”

  金铨先不由赞一声道:“啊!居然是很合绳墨的笔调。”

  道之道:“你看我说的话怎么样?”

  金铨微笑,再向下念那句诗是:“明年花事知何似?莫负今年这段春。”

  金铨道:“倒也有些议论,只是口吻有些衰败的样子,却不大好。”

  随手又翻了一页,看了几首,都是近体,大致都还说得过去。后来又看到一首七律,旁边圈了许多密圈。题目是郊外。那诗道:

  十里垂杨夹道行,春畴一望绿初平。
  香随暖气沾衣久,风送游丝贴鬓轻。
  山下有村皆绕树,马前无处不啼莺。
  寺钟何必催归客?最是幽人爱晚晴。

  金铨用手拈了胡子,点点头道:“这孩子有才调,可惜没有创造力。若是拜我作先生,我可以纠正她的坏处,成全她作一个女诗人。”

  道之道:“你怎样说人家如此不成?有什么凭据吗?”

  金铨将手一指道:“就拿这一首诗为凭,初一念,好像四平八稳,是很清丽的一首诗。可是一研究起来,都是成句。这垂杨夹道行,只是改了一个斜字。颈联呢,是套那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腹联呢,更明显了,是套阆苑有花皆附鹤,女墙无树不栖鸾。末了,还直用了李义山一句幽人爱晚晴。真正她自己的一句诗,不过是春畴一望绿初平。啊,这是谁写的眉批。恭维得这样厉害。什么诗如其人了,什么诗中有画了。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总也算难为她。差不多的人,可真会被她瞒过。”

  道之道:“你这话,我有些不承认。我虽不懂得诗,我觉得念出来怪好听的。好比你刚才说的,什么有花皆附鹤,无树不栖鸾,我就觉得抽象得很。她说的这山下有村皆绕树,马前无处不啼莺,闭了眼一想,你要是坐了马车,在西山大马路上走,望着远处的村子,听着鸟叫,她这诗说得一点也不错。”

  金铨笑道:“岂有此理!难道她偷了人家的诗,还要赛过人家去不成?”

  道之道:“这可就叫青出于蓝了。”

  金铨道:“这孩子,倒是有几分聪明,所以这样,并不是有心偷古人之作,不过把诗读得烂熟了,一有什么感想,就觉和古诗相合,自己恰又化解不开,因此不知不觉地,就会用上古人的成句,这正是天分胜过人力所致。肯用人力的人,一个字一个字都要推敲,用了成句,自己一研究就醒过来,决不肯用的。这非找一个很有眼光的先生严厉指示一番不可。”

  道之笑道:“哪里找这样的先生去?不如就拜在你的门下罢。”

  金铨摸着胡子道:“门生是有,我还没有收过女门生,而且我也不认得人家啊。”

  道之道:“她和老七是朋友。”

  金铨端了钞本将眉批又看了一看,微笑道:“这可不是燕西的字吗?这样鬼打的字,和人家的好字一比较起来,真是有天壤之别,亏他好意思,还写在人家本上。”

  道之道:“字写得好吗?”

  金铨道:“字写得实在好,写这种钞本小楷,恰如其分。我想这个孩子,一定也长得很清秀。”

  道之道:“自然长得清秀啊。我们老七,不是说人家诗如其人吗?你不信,我给一张相片你瞧瞧。”

  这时,就在身上一掏,掏出一张带纸壳的四寸半身相片来,一伸手递给金铨看,道:“就是这个人。”

  金铨道:“看人家的作品,怎样把人家的相片都带在身上?”

  道之道:“这相片原来在书里,是一块儿送来的。”

  道之说时,手里拿着相片却不递给他,只是和金铨的面孔对照。金铨笑道:“倒是很清秀。”

  道之笑道:“说给你老人家做第四个儿媳妇,好不好?”

  金铨道:“燕西那种纨绔子弟,也配娶这样一个女子吗?”

  道之笑道:“你别管配不配,假使老七能讨这样一个女子,你赞成不赞成呢?”

  说到这样,金铨恍然大悟。还故意问道:“闹了半天,这女孩子究竟是谁??道之道:“那书面下有,你看一看就知道了。”

  金铨翻过来一看,却写的是冷清秋未定草。这就将书放下,默然不作声。道之笑道:“这样的女子,就是照你老人家眼光看起来,也是才貌双全的了,为什么你不赞成老七这一回的婚事呢?”

  金铨道:“不是我不赞成,因为他办的这件事,有些鬼鬼祟祟,所以我很疑心。”

  道之道:“管他们是怎样认识的呢?只要人才很好就是了。”

  金铨道:“这孩子的人品,我看她的相片和诗,都信得过,就是福薄一点。”

  道之道:“这又是迷信的话了。算命看相的,我就不信,何况在诗上去看人?”

  金铨道:“你知道什么?古人说,诗言志,大块之噫气……”

  道之连连摇手笑道:“得了,得了。我不研究那个。”

  金铨微笑道:“我知道你为燕西的事,你很努力,但是这和你有什么好处呢?”

  道之道:“他的婚事,我哪里有什么好处?不过我看到这女子很好,老七和她感情又不错,让他们失却了婚姻,怪可惜的,就是说不能赞成,也无非为了他们缔婚的经过不曾公开,可是这一件小事,不能因噎废食。爸!我看你老人家答应了吧?”

  说时,找了洋火擦着,亲走到金铨面前,给他点上嘴里衔的那根雪茄。就趁此站在金铨身边,只管嘻嘻地笑,未曾走开。金铨默然地坐下,只管吸烟。道之笑道:“这样说,你老人家是默许的了,我让他们着手去办喜事罢。”

  金铨道:“又何必那样忙呢?”

  道之听到这句话,抽身便走,出了书房门,一口气就跑到金太太屋里去。她进门,恰好是佩芳出门,撞了一个满怀。她不觉得怎样,佩芳是个有孕的人,肚子里一阵奇痛,便咬着牙,靠了门站着不动,眼睛里却不由得有两行眼泪流将出来。只苦笑道:“你这人,怎么回事?”

  金太太便走来问道:“这不是玩的,撞了那里没有?可别瞒着。”

  道之笑道:“大嫂,真的,我撞着了没有?”

  说时,就要伸手来抚摸她,佩芳将手一摔笑道:“胡闹!”

  扶着门走了。道之这才笑着一拍手道:“事情妥了,事情妥了,我的计策如何?老七呢?”

  这句话说完,她跑了出来又去找燕西,把话告诉他。燕西没有别什么可说的,只是笑着向道之拱手。道之笑道:“怎么样?我说我的妙计,不行则已,一行起来,没有不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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