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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她说的这些话,有头无尾,若即若离地,朱氏心里倒有些疑惑,莫不是她成心来做媒的。心里如此盘算着,口里且不说话,却在自己的小玻璃格子里拿出一筒烟卷来,先取了一根,送到秋云手上,然后擦了一根火柴,弯腰和她点着烟。杨妈本已敬过一遍茶了,朱氏又两手捧了茶壶,向她杯子里倒上了一遍。秋云坐在椅子上,对于一个长辈过来招待,不得不站了起来客气一番。

  朱氏在这一番周旋之后,想得了两句话了,于是自己也斟了一杯茶,斜靠了桌子,端了那茶喝了两口,放下杯子,两手互相搓挪两下,才道:“她有这些心事,哪里肯告诉我,我是一点儿不知道呀。”

  秋云也端了茶杯,慢慢地呷了两口,放在桌上,用手按住了杯口,向朱氏微笑着道:“您这样一个精明人,家里什么事情,你都有个数,还有个不明白的吗?”

  秋云心里想着,我再逼她一句,看她说些什么?朱氏依然答道:“管家事,柴米油盐,瞒不了我,姑娘家心事,做娘的哪里会知道呀?”

  秋云道:“怎么会不知道呀?”说毕,微微地向着朱氏笑。朱氏见她老不明白表示态度,是自己把人家找来的,怎好用话来耍人?便道:“大姐,我们桂英的脾气,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她要做什么事,也不会先来征求我的同意,这自由的年头儿,她能把我放在心眼里么?”

  秋云说了这久的话,这才算套着朱氏一句话了,便笑道:“只要有你这句话,大事就解决了。我猜桂英也没有什么病,无非是要您所说的那点儿自由,您让我把这话去告诉她吗?”说着她站起身来,就要向桂英屋子里去。

  朱氏见秋云似正经非正经,似开玩笑非开玩笑地,也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站起身来,连连向她招着手,脸上微笑着,又向她连连地摇着手,秋云看了这个样子,只得回转身来,向朱氏低声笑道:“大婶有什么高见?”

  朱氏再敬她一支烟卷,又跟她倒了一杯茶,然后和她对面坐下,沉住了脸色道:“大姐,要说到婚姻大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也不能把她老留在家里,可是这件事,自己娘儿俩,总该好好地商量,怎么不言不语地,就这样躺在炕上和我拼命?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她这样闹几天,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劳你的驾,你去对她说,若是有病呢,我自然当医治,给她找大夫来。若是和我闹别扭呢?就让她先吃点喝点,有话慢慢再谈。真的,不开玩笑,这就是我心眼里几句话。”

  秋云坐在一边,静静地抽着烟,只听朱氏一个人说,就又将颜色正了一正,向朱氏点着头道:“您这话说得对,有病要治病,没病也要开口。现在慢慢地去和她说,看她意思怎么样?回头再来回您的信。”说着,手里夹着烟卷,向痰盂里弹了几弹灰,站着做个沉思的样子。朱氏看到,便问道:“大姐,你还有什么话说的吗?”

  秋云道:“我没有什么话了,可是……”说着,又微笑了一笑,她要说的那句话,始终没有说了出来。

  朱氏道:“大姐,你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你尽管说,我请了你来还能让你为难吗?”

  秋云想了一想,微笑道:“倒没有什么为难的。”这才掀开门帘子,到桂英屋子里去了。

  朱氏心里当然是有说不出来的一种烦恼与苦闷,可是这话又无从说起,自己只管是躺在炕上抽烟卷。听听桂英屋子里,先还有秋云劝解的声音,后来叽叽哝哝,就听不到说的是些什么了,谈了两个钟头之后,秋云出来了,朱氏连忙起身相迎,以为总有一些结果,不料她一进门之后,竟行了个平常不大行的礼,身子一蹲,请了个双腿儿安,接着摇了几摇头道:“大婶儿,我对你不起。桂英的脾气,现在变的真倔,什么话也说不进去。我看还是你娘儿俩慢慢地商量吧。大婶,你也看破些,好在她总是您肠子里出来,遇事您让她一点。她那个人几天水米不沾牙,那怎么搁得住?我家里还有事,我要走了。”说完,她掉转身,就做个要走的样子。

  朱氏急了,走上前一把将她的衣服拉住,便道:“大姐,你坐一会儿,我还有话和你说。”

  秋云半侧了身子,摇着头道:“大婶儿,这件事情,我真办不了。”说着,又微笑了一笑。说毕,扭转身去,又是要走。

  朱氏抢先了一步,站在房门口,挡住了秋云的去路,便道:“大姐,干吗呀?咱们多年的交情,这一点儿小事,你还不肯帮忙吗?她有什么话,你只管对我说,能办的,我自然是答应,不能办的,你是个传话的人,也不能让你为难。”

  秋云笑道:“有了这句话,我就敢开口了。”

  这时,却听到屋子外有个人插言道:“我们这位张大奶奶,真是调皮。”

  秋云向窗子外道:“是大福大哥吗?我又怎么调皮了?”

  朱氏抢着到了窗户边,隔了玻璃窗子瞪着眼道:“你别多事,这与你没有什么相干?”

  然后回转脸向秋云道:“你别听大福的。”

  秋云一只手臂靠了桌沿垂下手背来,自己却对了手指上的戒指,注意许久,又翻着手心,看了一看,向朱氏一撩眼皮,笑起来道:“并不是我调皮,桂英的话不好说,大婶儿的话也看是怎样的讲法,我不能不声明两句。”

  朱氏道:“大姐的意思,我都明白了,她的意思,究竟要怎样呢?”

  秋云笑道:“很简单的一句话,就是她要嫁那个姓王的,您一天不答应她,一天不吃饭……”

  朱氏抢着道:“哟!她以先一个字也……”

  秋云也抢了道:“我也是这样子说呀!你先一个字也没有和您提过,你的意思是赞成,是反对,也全不知道,怎么先就来个绝食。这话可又说回来了,她知道您是不肯答应的,又知道您是最疼她的,所以来个先下手为强,把疏通您的那一段免除了,干脆就从您不答应的这儿做起。大婶您想呀!在她那一方面,不答应的话,就别向她开口。这样出兵不由将,言不二价的话,我怎好和您说?您要是答应呢,不用我说,您瞧她饿成那个样子,也就答应了。您不答应呢,我岂不是找钉子碰?所以我不愿意管您娘儿俩这档子事。”

  她说的时候,脸上笑着,眉毛扬着,手还带比着。

  朱氏看着又听着,倒出了神,说不出什么来。及至她把一套话全说完了,朱氏才笑道:“我的姑奶奶,大家要说的话,全让你一人说了。教我还说什么呢?”

  秋云笑道:“那么,你是答应了,我倒要扰您这一杯喜酒。”

  朱氏气得脸上像喝了三四斤白干一样,又不知道怎样地答复她好,抽了烟卷儿,只管微笑,秋云道:“我真有事,要先走一步,您有什么话,自己去对桂英说就得了。”

  她说着,又起身要走。

  朱氏想留她,又觉得她完全和桂英一条藤儿上的人,留着她在这里,也不会和自己出多大的力,她要走也就由她,只虚说了一声,坐一会儿也不要紧,就跟着在她身后,送到院子里来了。

  秋云去后,朱氏回到自己屋子里,一人坐着,又呆想了一阵,照说姑娘要嫁人,自己也不能说出反对两个字,可是千挑万拣,挑个独眼,什么阔人也不嫁,就嫁个交通部的小科员,实在令人不服这口气。自己虽然不至于卖儿卖女,然而嫁女也有两个条件,其一是大大地收人家一笔聘金。其二是靠着姑爷,可以养活下半辈子。若是姑娘嫁姓王的这个小子,老实一句话,恐怕一点希望都没有。我这个丫头实在有三分下贱,要让亲戚朋友知道了,那岂不是一个大笑话?随便怎么着,这事我不能答应她,她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如此一想时,直撅撅地在床上又躺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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