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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桂英将手向被里一缩,皱了眉道:“你让我好好儿地休息一会儿吧。”说毕,翻了一个身,将面朝里。朱氏不知道她是什么病,又不能不问,又不敢多问,坐在床沿上,倒呆了说不出话来。然而忍耐了许久,她还是问了出来,便道:“你无论是什么病,总说得出个所以然来,我好去请大夫。”

  桂英道:“你别问,我没有什么病,睡睡就会好了。”说着这话,两只脚连连地在被里蹬了一阵。

  朱氏看这样子,自己有话简直地说不下去。就私地把老妈子杨妈叫到一边,低声问她道:“今天你这位大姑娘,有些犯别扭,我说话不大灵,你可以问问她,究竟是什么病。吃什么不吃?她那个脾气我真搁不住她闹。”

  杨妈是常得桂英一些好处的,这一颗心也就常放在桂英身上。她见大福把桂英的箱子搬到母亲屋子去,料着桂英回来,有一番大闹,自己也很愿意帮桂英一点忙,现在看到桂英病了回来,觉得这风波暂时可以不起。但是桂英在病中,又遇到这样不幸的事情,怕桂英病上加病,待要去安慰她两句,又因为老太太在当面,不敢做声。现在朱氏叫她进去问话,就正中心意。

  走进房来,向门帘子外窗户外面看了几看,就走到床面前来问桂英的话,问她有什么病,不料桂英向她先笑了,而且向门外努嘴。杨妈心里恍然,便低声道:“老太太在外面院子里呢,你没有什么病吧?”

  桂英笑着点了点头道:“我要吓他们一下子,你偷偷儿地买些饼干放在你屋子里,没有人的时候你就送给我来吃,千万别让他们知道。回头你在五点钟的时候,打个电话,告诉南海公寓的王玉和先生,就说我已经照计行事,很平安地。”

  杨妈笑着低声道:“我迟早要喝你的喜酒了吧?”

  桂英笑道:“你这几天,可别瞎说,走漏了我的消息,那就大事去矣!”说到这里,听到朱氏的声音,由外院说了来。桂英赶快一个翻身向里。

  杨妈站在床面前道:“大姑娘你怎么生气,也犯不上和自己的身体生气呀!你吃又不吃,喝又不喝,也不说是害了什么病,这样闹下去,可不是玩意。家里人,什么事也好商量,何必这样呢?”

  她这样说着,朱氏站在窗子外面,静静地听了个够。这算明白,桂英是气成的病。姑娘会唱戏,自小就娇养惯了,现在人大心大,如何管束得下来,她既然在生气,也就不必再和她计较了。自己倒怕屋子里人知道自己偷听着,悄悄地走了开去,杨妈又在屋子里坐了许久,然后出来回信,说是大姑娘好像生气的样子,问她十句话,也不答应一句,暂时就别啰唆她,让她睡觉得了。朱氏倒很纳闷,她出去的时候,就只收没了她一封信,我不怪她,她反而怪我不成。至于搬箱子,是她不在家的事,她在外面不会知道,不能是为了这个生病回来。一个人纳闷,也不敢说。料得箱子放在自己屋里,她的气不会消下去。无端把箱子送回她房里,自己好像在姑娘面前示弱,也不甘心,自己倒也弄得六神无主。桂英上午回来,就躺在床上,到了晚上,不曾吃一点东西,也不曾喝一口水,朱氏进房去看她,她就面朝里睡着,怎么叫也不答应。

  朱氏一看这情形料着不是病,无非是以放赖的态度来出气,暂不理她,看她怎样。自己索性不进桂英的房,让杨妈去伺候她。

  到了次日正午,朱氏熬了一点稀饭,让杨妈端进房去给桂英喝,可是端进去一小时之久,杨妈依然原碗端了出来,说是她怎么也不肯吃。

  看看熬到下午,朱氏实在忍耐不住了,就在床面前一张椅子上坐下,一人自抽着烟卷。桂英面朝里,上身穿了件蓝湖绉小夹袄,也不曾盖被,夹袄向上翻着,倒露出腰背上一片雪白的皮肤来。她一头乌丝样的头发,散了满枕。朱氏不知道她是醒的,还是睡的,平白地连叹了两口气。然而她只管叹气,桂英却没有一点回响,朱氏只得走上前,牵了被轻轻地替她盖上。桂英将身子扭了一扭,依然睡着不动。朱氏料着她是醒的。便道:“桂英,你发了一天一宿的脾气,谁都不敢惹你,你也就可以了,还是怎么着。你说我收了你的信,信在我这里,你再寄出去得了。箱子搬到我屋子里去了,又没有开你的锁,我还原封不动地搬回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呀!”

  朱氏说着话,站在床面前只管看了床上发呆。桂英总是侧身睡着,连哼也不哼一声。于是朱氏叹了一口气道:“真要拿命拼我,我也没有法子,我五十岁的人了,还有什么舍不得地。”

  摇着头,叹了气走出屋子来。

  杨妈在外面屋子里等着她,就跟着她到屋子里去,低声道:“老太太,大姑娘究竟是什么病?你不问个清楚明白,让她硬熬着,那可会出情形啦!”

  朱氏道:“我看那样子,不是病,是跟我生气,气成那个样子的。”

  杨妈道:“不对吧?我问她有什么心事吗?她说并不生气,只是心里难受呢。”说着,又低声和朱氏咕哝了一阵,用很沉思的样子,再向朱氏道:“你可别逼出她的痨病来,那不是闹着玩儿的,我以前有个街坊,十八岁的姑娘,就是一场气把人气坏了。”

  朱氏坐在炕上,两手放在胸前,低了头不能做声。杨妈走了出去,一个人叽咕着道:“两天水米不沾牙,一个有病的姑娘,搁得住呀!是我的姑娘,我……”

  朱氏在屋子里叫道:“杨妈,你来,我有话和你说。”

  杨妈走进来,朱氏迎上前轻轻地道:“你打个电话给秋云,请她来问问桂英,也许她有话肯说出来,可以吃一点,可是你得瞒着她,别说是我叫你请秋云来的。”

  杨妈点头道:“除非那么着,要不,再熬一半天真会出别的毛病。”

  她忧虑的脸色,还皱了眉毛和朱氏说话。可是她走出房门去,却又抿着嘴笑了。

  §第十回 好语珠圆媒妁翻灵舌 寸心麻乱晨昏计聘钱

  那杨妈走到院子里时,却听到桂英在屋子里不断地呻吟着,便折转到屋子里面来。掀开门帘,伸头向里一看时,桂英睡在枕头上,微微地笑向她点头,又由被里伸出手来,向她招了几招。杨妈走到床面前,手撑了床沿,俯了身子向她低声道:“老太太让我打电话给程老板,叫她来劝你,你瞧,她可中了我们的计了。”

  桂英瞟了一眼,又用手在她手胳臂上轻轻拍了一下。杨妈会意,便笑道:“我这就去打电话去了。”

  这句话是说得极低地,说完了将声音放大起来,向窗子外道:“怎么啦大姑娘,你老不吃不喝,可是不行的呀!我瞧您脸上红红地,准是有些发烧发热了吧?”

  桂英笑着,用手指点了她几点。

  杨妈走了出来,立刻收了笑容,自向对过粮食店借电话打去,有三十分钟之久,她才回来,到朱氏屋子里,低声向她报告道:“程老板说了,咱们大姑娘的话难说,她可不愿劝这个架,我再三地央告她,她才说了,回头来她先见着你,再和大姑娘说话。”

  朱氏坐在她自己炕沿上,衔了一根烟卷,微偏了头,听杨妈报告,杨妈说完了,她什么话也不说,叹了一口气,就横在炕上躺了下去。杨妈好像不敢招惹她的样子,自出去了。

  过了有两个钟头的光景,便听到秋云的声音,在院子里叫了一声大婶。朱氏一个翻身,由里面迎将出来,见她身上穿了件霞光色的旗袍,脸上的胭脂,搽得红红地,在日光下照着,真个是瑞气迎人,便笑着迎上前道:“吓!现时还在做新娘子啦。”

  秋云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才问道大婶儿好?朱氏道:“好。”

  接着又叹了一口气道:“要是好的话,今天还能麻烦你来上这么一趟吗?”说着,她直接地就走到朱氏屋子里来。朱氏让她坐下,首先叹了一口气。秋云道:“事情我都知道了,照说,不用你打电话,我也该来一趟,可是……”说到这里,她微笑着站了起来道:“提起这件事,我也得负些责任,我先给你告个罪。”

  朱氏道:“哟!你这是什么话?”

  秋云坐下笑道:“只要你不见怪就得,您让我慢慢地告诉您。桂英由我那里回来的时候,她就说了,回家要不吃不喝,要饿死为止。事到于今,我也不能不说,您要见怪的那个王玉和,他就是济才的把弟,也是缘分,在我家里,和桂英见过两回面。他确是交通部一个一等科员,可是桂英什么人没有见过,偏是她不嫌弃。后来不知他两人在什么地方会面。一来二去地,感情好极了,桂英就有点意思。言语之间,就要我来做媒,您想,我敢担这个担子吗?她就急了,要不跟我做朋友。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着,她就要来和您拼命。您要我来劝她,我这话怎么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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