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张恨水 > 欢喜冤家 | 上页 下页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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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实道:“他是公司里的人,不是我私下用的人,要他跑了来,总得给他一点好处。” 桂英道:“我也是这样说呀。你这人一客气起来,客气得我真没有办法,连小费都不要我们花,我们是干干净净的,收下你一批礼物。” 林子实道:“算不了什么礼物。” 朱氏站在一边,见他两人只管说客气话,心里倒是纳闷,林子实罢了,自己姑娘到临别的时候,可该对母亲说几句正经话呀。她如此想,脸上当然有些表示。 林子实忽然心里明白了,向桂英拱两下手道:“白老板没有什么事了吧?您一路保重!” 桂英道:“忙什么?您坐会儿。” 朱氏笑道:“你这孩子,人家只有催送客的早些回去,你倒留人家坐一会。” 桂英道:“不是那样说,咱们分别了,可不定哪个年月再见面,多谈一会儿也好。” 林子实道:“你娘儿俩谈谈吧,我先下车。”说着又拱了一拱手。 这时,大福由二等车走过来,也是连连和他作揖道谢。林子实道:“不是你来,我几乎忘了一件大事,你瞧我心里多乱。” 于是在身上掏出两封信,交给大福道:“郑州我们有个公司,有一位郑先生和一位田先生,都是我的好朋友,到了那里,若有什么事要人帮忙的话,拿我这信去找他们,准成。地点在信封上面写得明白。” 大福拱拱手道:“劳驾劳驾,多谢你照顾。” 林子实道:“你们自家人谈谈吧。” 他一面说着,一面走下车来。 桂英送到车门边,还要走下月台来,林子实两手一横,拦着道:“不必了。这车快要开了,回头上车会来不及。” 桂英只得手扶了铁栏杆,站着踏梯。林子实道:“你进去吧,这里很危险的。” 大福道:“对了,要说话,你到屋子里,伏在窗户口上去谈吧。” 桂英向林子实招招手道:“你别走。” 于是她很快地走进屋子去,伏在窗口上向外看。只见林子实低了头,在窗外月台上缓缓徘徊着,桂英向他招招手道:“林先生!林先生!” 林子实走过来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桂英道:“没有什么事了。” 林子实道:“那就不打扰了,你们自己人还有要紧的话说呢。” 于是取下头上的呢帽,连点几下头,又捧了帽子作个揖,笑道:“再见!再见!” 就调转身走了。不过他走了几步,就回头看一次,走到老远去了,还不住地回头。 桂英在窗户口上,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道:“真是一个好人!” 可是林子实低着头在混乱的行客堆中,黯然而去。这一番忙乱,博得美人最后一声赞许,哪里知道呢? §第三回 投刺怯严威缘悭一面 赠仪消宿约报止千金 白氏兄妹由北平启程,抱了满肚子的希望,以为一个要做夫人,一个要做官,将来有一天再回北平来,当然另是一番气象,也许有人调音乐队到西车站来恭迎,也未可知呢。 一路行来,都是如此想着。白老板坐在头等包房里,向窗子外面看了那些田园山水,都非常地有趣。 次日,到了郑州,白老板挑选了一家最大的春风旅社住下,将行李稍事安排,就打听汪督办的寓所。一问之下,汪督办就住在督办公署里,一个月也不一定出来一回。要去见他,先要到督办公署里去挂号,注明姓名住址,和求见的事由,然后等督办公署的电话召见。 大福听了这话,就来向桂英报告。桂英道:“在北平的时候,他在旅馆里开房间也好,在他公馆里也好,我到了,直冲直进,哪里有这些啰唆。我去打听打听汪督办衙门里的电话多少号,让我打个电话找他来谈话,他回电说,我们什么时候去,我们就什么时候去,那多省事!” 大福用手搔着头道:“我们这倒要想想,不可胡来。这里汪督办是个头儿,犹如北平城里的大总统一样,这岂可随便打电话,不要弄出乱子来吧。” 桂英道:“我们在北平城里,是很熟的朋友,有什么话也可以说,难道到了郑州来了,我们就变成生人了吗?” 大福道:“不是那样说,打起电话来,那边要问我们姓甚名谁,是干什么的,我们若是照直说了,恐怕有些不便当;若是撒谎,又怕引起了误会,所以这可是个问题。” 桂英道:“这倒也是可顾虑的,可是到衙门里去挂号,那不一样也有些不便吗?” 大福想了一想,果然不错。但是由北平到郑州来,有一千多里地,为着什么来了?不见汪督办,这回跑来的事,怎么有结果?没有结果,难道又跑回北平去吗?他如此想着,把身上揣的一盒烟卷取了出来,一手撑了桌子托住头,一手夹了烟卷慢慢地抽着。 桂英却横躺在床上,也是用手撑着叠的被褥托住了头,斜望了哥哥。大福在桌子边,也是斜望了床上的妹妹,一间房子里,没有一点声息。大福胸前悬了个马表,叽呀叽呀那种表的机摆声,听的很清楚。大福抽了一根烟卷,情不自禁地,又抽一根,直待抽完了三根烟,将烟头子向痰盂里一扔,表示他要去的决心,站起来道:“不管了,我去碰碰看吧。” 桂英由床上跳起来说道:“你去是去,不要闹出什么笑话来。” 大福道:“这个用不着吩咐,我自然会见机行事。难道我们两人坐在屋子里,发一会儿闷就能画符召神的把汪督办请了来吗?”说着话,毫不犹豫地就到账房来,打听明白了督办公署所在,一鼓作气雇了一辆人力车,直向督办公署去。车夫见他毫不犹豫,直说着要至督办公署,以为他也是督办公署的人员,拉了车子,直拉到督办公署门口来。 这大门外东西两个辕门,各站了五个兵士,一个兵士领班,身上背了一支带皮套子的盒子炮,那还无所谓。其余四个兵士,两个人背着上了刺刀的快枪,那刀摩擦得雪亮,在日光下,银光闪闪,射人的眼睛,别是一种惊人的感觉。另外两个兵士,站在最外边,各人背了一管自动机关枪。再看辕门的里边还有个总大门,又站了一排武装齐全的兵士。 这车夫仗着坐车人的势力,以为总可以拉进辕门去,只管走,急得大福在车子踏板上连连跺脚道:“停下来!停下来!” 车夫猛然停住,车子一折,几乎将他翻下车子来。 大福看看离那辕门口的兵士,不过上几十步路,假使再不下车,就要在兵士面前下车,盘问起来,仓促之间,恐怕是对答不上。这样想着,也不管车子是否放下,就由车子上直跳下来,身上掏了一把铜子,扔到车子上,转身就走。走了二三十步,才回过头来,一看守门的那些士兵,直挺挺地在那里站着,一点笑容也没有,心里这就想着,幸是不曾冒冒失失冲了进去,要不然,你看大门口那样威风凛凛,一言不合,就是毛病。一人在路头上远远地向那大门口望着,只见一辆汽车,车门两边站了四个兵士,风驰电掣地闯进辕门,那辕门口的兵士,就吆喝了一声,举枪的举枪,举手的举手,原来那守卫的兵士,你不要看他那样很有权威的样子,可是他们也很讲礼节。不过知道他们是讲礼节的,他们尊重坐汽车带护兵的人,一定瞧不起雇人力车老远就下车的人。汪督办到北平城里去的时候,他公馆门口也不过有个请愿警,哪有这种威风?若是还用在北平去求见他的仪式去见他,恐怕有些不灵。 大福心里这样盘算着,不但是想不出一个上前的法子,越踌躇让自己胆子越小,不过不上前去打听打听,就这样回旅馆去,妹妹问起来,何词以对?无论这些兵士们,有什么威风,好在他们的总上司,和自己妹妹有交情,纵然有些失仪之处,把我抓了起来,我把话直说了,一定也可以释放我的。汪督办是我见过的人,为人挺和气的,我怕什么?于是放开了胆子,从从容容向前走去,心想到了卫兵面前,和他一鞠躬,多说一声劳驾,也就无所谓。 但是走着在那辕门外二三十步的时候,恰好有两个行人,在自己面前走着,已经靠近了那卫兵。一个拿枪的卫兵,倒拿了枪,将枪托扫了过来,口里喝道:“你瞎了狗眼,走到什么地方来了?滚过去!” 那两个行人,吓得跌跌撞撞,话也不敢多说一句,就跑开了。只看这种情形,辕门口就不能靠近,慢说到门口去问那些卫兵了。于是又装出一个过路人的样子,目不斜视地,向前面一条支路,直走过去。然而难关是可以不过了,可是自己是干什么来的?就如此怕事,可以了结吗?当时也不敢回旅馆,去热闹街绕上了两个圈圈,看看太阳偏西,天色不早了,再要不上前去,就没有机会了。 自己脚一顿,下了个决心再向督办公署来。这回是自己拿定了主意的了,将帽子早早取下,拿在手上,然后一步一步地走到辕门边,远远地就向卫兵一鞠躬。一个卫兵将步枪夹在腋下,迎上前来问道:“找谁?” 大福笑道:“我是由北平来的,到这儿来求见督办。” 那卫兵对他周身上下望了一遍,问道:“你要见督办?” 大福将一顶旧呢帽抱在怀里,向人家半鞠躬道:“是的,以前督办在北平说过,有事要我们到郑州来找他。” 那卫兵看他这种情形,并没有疯病,当然不敢胡说,当督办的人,自然也不能绝对没有穷亲戚朋友,所以他虽疑心,也不敢十分拒绝大福,便又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大福道:“梨园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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