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张恨水 > 虎贲万岁 | 上页 下页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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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个团守着石板滩,到河洑山的一条线,而这一个团还欠着一营呢。你一定要问,敌人向这路进犯的是多少人了,我们现在还没有得着详细的情报。由于敌人主力经石门南犯的,我们知道是第三师团和第一一六师团,另外还有个独立第一一七旅团,人数总在三四万。若在数量上看,当然对本师的敌人是占压倒的优势。不过这里有两个解释,认为可以减轻负担。第一,这方面的友军,我们也有两个师。第二,我们取守势,可凭筑好了的工事打击敌人。第三师团本领如何,我们不知道。若说到一一六师团,我们在上高会战,已经领教过,他们是我们手下的败军之将,我们曾把他们整个师团打垮,于今他们补充训练了两年,又来比个高下,倒是我们欢迎的。 亲爱的婉,你别替我们担心,我们有充分的自信心,足可与敌人一战。师长知道这路的重要,派了我和李参谋,明天一大早出发去联络友军,我们不敢说敌人不闯进大门,但我们希望在大门以外,给他们一个无情的打击,充量地消耗他。那么,大门以内我们就可以以逸待劳,容易将他们打垮了。 呼呼的风,吹着屋顶上的防空竹架网,发出嘘嘘的声音,这情形,有点像我们故乡的冬夜。我不知道你和老太太现时在哪里,不因这风雨感到凄凉吗?前方的炮声,是不是也传达到你耳鼓里呢?增加着你的恐怖吧?我为你担忧呀!啊!还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你的邻居刘小姐,没有渡过沅江,留在东门外教堂里,她的父亲病倒街头,是我请两名弟兄用担架把他抬走的。她对此事,表示感谢,送了我一本《圣经》。你想现在我还能耐下性情去读这样的典章吗?我的朋友看到这书前的空页上,有一个女子的签名,对我大开玩笑,我倒难于辩白,但我原谅我的朋友,一日二十四小时,都过这紧张的生活,借了这个缘故轻松一下,那不很合算吗?我为对你表示忠实起见,第一封信我就把这件事说明白了。敬祝你今晚平安! 你忠实的信徒忍于十一月十八日晚 李参谋看完了笑道:“写得好,最后那几句话就是要我看信的一个缘故吧?”程坚忍笑道:“也许是这样,以后我有信还可以继续给你看。”李参谋笑道:“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第五章 向炮口下走的路程 他们一觉醒来以后,天还没有亮,可是掏出表来擦着火柴一看,已经是五点半钟了。在早起的军人生活里,这已不能算是早,各人忙着洗漱吃早饭。到了六点钟,那天色依然不肯亮,这是个夜长的季节,又是阴雨天,大概非到七点钟不能看见走路,程、李二人各收拾了一个简单的行李卷,将油布包着,静静地等着天亮。六点半钟,由一个勤务兵挑了两个小行李卷,随着程、李二位走出了北门。天上细雨烟子,更是密密地卷成了云头子,在半空中翻腾。泥泞的路上,很少人迹车辙。四方天色沉沉的,云气盖到平畴上。 落了叶子的枯树林,向半空里伸着枝丫,在寒雨烟里颤动。沿路的浅水田和小河汉,加重了一番潮湿,也就让看的人增加了一重寒意。其实,这和平常的树木、河田并无两样,但在行人眼里便觉得带了一分呜咽出声的凄楚姿态。这理由很是简单,因为风雨里面不但是山炮和重炮的声音,侵犯了这个阴沉的原野,就是那啪啪的机枪声,也一阵高一阵低地传送了来。这些田树木,在霏霏的细雨阵里仿佛寂寞得有些向下沉落,它们一致地发愁,不久就要被敌人的腥膻臭味涂染。 出城走了一二十里路,并不见什么人影,就是经过几处人家,也只有村子面前的小河,浅浅地流着水。村子外高大的柳树,在人家的屋顶上,摇撼着枯条,所有人家的窗子和大小门都已紧紧地闭着。程、李两个人顺着大路,向西北角走着,那一阵阵的寒风,正好扑面地吸着,两个人和一个勤务兵,悄悄地走着,都没有说一句话。又走了一两里路,枪炮声有时就听得更清楚,这就看到一群老百姓,男女老少都有,背着包袱,挑着行李,走得路上的泥浆四溅。虽是他们也都打着雨伞戴着斗笠,可是那些细雨烟子把他们的衣服都打湿了。他们是背着枪炮声,走着的,看到有人迎着枪炮声走去,都不由得站住了脚,向这三个人看上一眼。有人看清楚了他们的佩章,便向同行人道:“这是虎贲呀!”程、李两人听说,不免站住了脚,也看了他们一眼。 有一个老人问道:“长官,我们由这条路逃难,没有什么危险吗?”程坚忍道:“没有危险,不过要快快渡过沅江,才比较安全,毛湾以北,都是我们画定了的作战区域,你们是哪里来的?”老人道:“我们是盘龙桥一带的百姓,炮火越打越近,到夜里响得更厉害,我们怕日本鬼子会在黑夜里冲过来,摸黑走了几十里路,各人身上,被雨淋得像落汤鸡一样,日本鬼子真是害人。”程坚忍道:“所有的老百姓都疏散了吗?”这就有几个人同声答应着没有没有。 老人回头看看后面两个女人,几个孩子,因道:“我是有这些个累赘,不能不跑。要不然,我真愿意帮着你们虎贲打仗。”李参谋笑道:“你们那个地方,不是我们虎贲的防区。”他这样说明了一句,那些老百姓彼此望了一下,那表情里似乎有些恍然大悟的样子,又有点失望的样子。程、李二人因要赶着走路,也不便向百姓多说什么,彼此分头走去。 一路之上就不断地遇到逃难的百姓。而百姓的形状,也越来越狼狈,有许多竟是空着两只手的,不但周身被雨打湿,那泥浆点子溅在他们的青蓝衣裤上,衣裤全成了花衣。程、李二人互相看看又点点头,这个挑行李的勤务兵王彪,是程坚忍的小同乡,和参副处的长官向来处得很好。他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十足的山东老杆,有话忍不住,他将肩膀上的扁担,挑着一闪一闪地便道:“我说,参谋,咱向前走,得留点儿神,别是人家垮下来了吧?” 程坚忍道:“胡说,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哪个部队也要和敌人打他个十天八天。昨天晚上的消息,敌人还在临澧呢,这里向前虽没有什么大山,倒不断的是些丘陵地带。太浮山那一带的地势就是山了,若有我们五十七师一个团,最起码也守它一个礼拜。”王彪道:“谁不是那么说,可是你听听这炮声,就不像是很远。”李参谋道:“你知道什么?那是天气的关系。师长让我们和友军的军部取得联络,这个光荣的任务,关系是很重大的。炮弹向我们面前落下来,我们也得赶到盘龙桥,小伙子,走吧,还没有走到一半的路呢。” 王彪见两位长官都这样说了,他也就不再提什么,在裤带子上取下掖着的一条毛巾,擦着脸上淋的雨水跟着两位参谋走。他有点不甘寂寞,口里低声唱着:“正月里挨妹是新呀春,我带小妹妹去看呀灯,看灯是假的,妹子呀!看妹是真情!二月里探妹龙抬呀头………“呔!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唱的是些什么玩意?”程坚忍回过头来,带着笑喝骂了一声。 王彪笑道:“参谋你对俺说过,当军人无论到些什么紧张场面,都要镇定,必须坦然地去达成任务,俺这是坦然地去达成任务。”程坚忍道:“你不会唱好听一点的歌吗?”李参谋说道:“老程,你这话至少有点不识时务。他们肚里有什么好歌?要不就是‘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可是他这时候和你写情书一样,他需要轻松不需要紧张。”程坚忍也笑了,因道“王彪,在常德你有罗曼史没有?”王彪道:“什么?吃螺蛳?这玩意儿,俺山东侉子吃不来。”李参谋哈哈大笑,笑得身子一歪,脚下虚了,在泥浆里伸着腿一滑,几乎倒了下去。 程坚忍一把将他扯住,笑道:“何至于乐到这个程度?”可是那泥浆被他一滑溅了出去,正好溅着一大点,直射到王彪的脸上,他笑道:“没吃到螺蛳,吃点养活螺蛳的泥吧。”说着,又拿手巾擦脸。李参谋笑道:“你还有这样的白手巾,是常德老百姓的犒劳品吧。”他道:“不是,是俺干娘送俺的。”李参谋道:“你还有个干娘啦,有干姐姐干妹妹没有?”王彪虽挑着一肩行李,可是他听了这话,满身感到舒适,咧着大嘴笑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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