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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点铁成金泥云三月别 开门揖盗牛马一生休(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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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胡国钧听到总司令有令,无论军官军佐,明天要一律下操,心里好生奇怪。心想像我们秘书,无论从来没有操过,就是能操,我们也无上操之必要。我们办理文书,一天忙到晚,已经是受累得了不得,若是每天再要下早晚两操,那恐怕精神上有些维持不过来,张副官看到他那为难的样子,笑道:“胡同志,听到下操,您有些着急吗?不要紧,那也不是哪一个人的事,要为难是大家为难,操得不好,总司令也不能见怪。” 胡国钧道:“操得好不好,那倒不要紧,我就不解,总司令为什么要我们去上操?难道我们有二三十万军队,还差我们这几百个人打仗不成?” 陶仲谦微笑道:“我倒猜中了一半,可不知道准不准?” 胡国钧道:“这是什么意思呢?” 陶仲谦道:“意思是有,现在我暂且不说,等到下了操以后,我猜得对了,我对你一说,你就明白了。” 张副官道:“陶同志跟着总司令有年,也许猜得着,不过我是想不出来哩。” 他说着,一笑去了。胡国钧道:“陶同志,你何不告诉我,把这话闷在心里,我别扭得很。” 陶仲谦道:“我告诉你一点影子吧,这件事,与总司令调军乐队来,是有些关系的。你把这一层关系想想看。” 胡国钧想了许久,还是想不出来。陶仲谦道:“那还是事后说吧。” 二人步行了一周,复回办公室,陶仲谦同室的几个同事,呼噜呼噜,正睡得很香。陶仲谦笑道:“快醒吧,又要朝会了。” 说着哈哈一笑。伏在桌上睡的人,都突然向上一抬头,用手揉着眼睛,胡国钧看了,也不由得好笑。心想这样办事,和我们总司令向来攻击的裱糊政策,有什么分别。早上朝会,看见太阳出山。中午打盹儿,看不见太阳当顶。什么事都有利有弊,是不可一概而论的呢。他想时慢慢走回了办公室。秘书长笑着说:“胡同志,你能操吗?” 胡国钧道:“在学校里,倒是操过体操,不过扛着枪来操,可是不行。” 秘书长笑了一笑,半晌,笑道,“能那样,也就行了。” 胡国钧知道他这话问的有因,却当着不懂,也就不问。 到了傍晚,秘书长宣布,明天朝会之后,全体办公人员上操,通知大家事先预备。次日朝会之时,果然那军乐队也在会场上。张宇虹对大家说:“我们在军队里做事,无论是哪一个,都应该知道放枪,都应该会跑会跳。这并不是说个个人都要到战壕里去,在一刀一枪上去立功劳,这完全是图自卫。而且我们团体里,是认定了大家吃苦的,我们不操的,看弟兄们出汗卖力也要尝尝那风味才对。今天我张宇虹亲自出来,陪诸位下操。” 于是张宇虹领头,带了大家在操场上集合。总部里秘书参谋军法军需副官交通六处的员司,共有四五百人,都排班地站着。好在他这里,向来不分大小,一律都是灰布军衣,所以排起班来,倒不至于参差不齐,站定了,张宇虹站在队伍面前,又对大家训话了一番,于是军乐队在前,六处人员在后,在营前营后,绕了一个大弯。在队伍里的胡国钧,心中只是纳闷,这是什么意思呢?要说操给外营的人看,本营的人,也都知道这六处人员不会操的。要说操给外人看,这营前住的是些乡愚,他们知道什么。陶同志他说这里面很有意思,我真想不出这意思何在了。队伍绕了一个圈圈,张宇虹下令,将军乐队撤去。撤去之后,就下令,开跑步走。他自己并不偷懒,就在队伍前头跑。口里喊着:“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这些员司,绕了一个大圈,已经觉得有些吃力。现在又开起跑步来,却是受不了,无奈总司令捏着两个肉馒头似的大拳头,一揣一耸,自己在一边领导,大家怎好不跑。只得咬着牙齿,也跟了跑下去。先还好一点,喊得出来一二三四。跑了二十分钟以后,只喊得出来一个三……或者一个四……。久而久之,连一个字喊不出来,只是喘气,各人头上的汗浆,成了热笼屉盖上的汽水,一片模糊,只是向下滴。原先各人的脖子都是硬的,现在简直撑不住脑袋,不是想左歪,就是想向右歪了。 胡国钧本也是个书生,向来就不能出重力。自从到军队来以后,虽然穿了军服,做事劳苦一点,然而不过属于精神方面,力量何曾增加一毫。今天这一顿早操,早就累到不得了。但是想也不过平常的动作而已,不料弄成个如水益深,张宇虹竟要大家开跑步,这一跑不打紧,只有起没有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一步,喘一步,胸口“咕咚”跳上一下,实在于能跑了,再要跑,就非吐血不可。看看在一边领导的总司令,丝毫没有倦容,他还是奋发精神,继续地向前跑,前前后后,大概跑有三点钟之久,张宇虹这才发下命令散队。胡国钧听了这话,真如遇到皇恩大赦一般,喘着气一步一步走回公事房去。坐了一会子,秘书长也来了,他手扶了桌子坐下,先叹了一口气。一看见胡国钧喘着气淡笑了一笑,停了半晌,然后说道:“胡同志,你大概也累了,去休息休息吧。” 他说时,手胳膊横在桌上,头就歪枕在手胳膊上,那样子,大概也是很累了。胡国钧实在也不能再客气,就慢慢的回寝室,一摸到床,向那上面一倒,安然的睡了。 一直睡到下午三点钟,人才稍微恢复一点原状。爬起床来,走出寝室去,第一个就遇到陶仲谦。胡国钧一伸手拉住了陶仲谦,向屋子里一拖,笑着说道:“来来来!” 陶仲谦笑道:“胡同志,今天够瞧的了。我们常跑路的都受不了,何况你是斯文一派的人呢?” 胡国钧把他拉着坐下,然后说道:“陶同志,现在操完了,我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用意?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 陶仲谦笑道:“你还不明白吗?你真太老实了。我们现在剿匪回来的第十三师,不是最苦吗?听说休息一两天,又要开出去剿匪了。这一支军队,总司令因为他很能打,所以遇到重要的军事总是派他们去。那些弟兄们虽然生了一身铜皮铁骨,老是这样干下去,他也不能无怨言,况且剿匪的地方,都是交通最不便当的所在,一跑就是好几百里,人家也实在是腻,总司令要不让他们去吧,别支军队,没有他们那样卖力,要他们去吧,人家辛苦得太厉害了,又没法子去安慰他们。想来想去,活该我们倒霉,我们吃一趟辛苦,算是出了主意了。今天我们这样一操,哪个不是丢了半条命。第十三师的弟兄们,今天都在休息。看见总司令带着我们这样跑,他们心里就可以自宽自解地说,连他们这些长官,都是拼命去跑,我们当小兵的又算什么。你瞧过《三国演义》没有?遇到统军将帅要祭什么人,批子必然注着说,祭死的与活的看。我们这事也可以仿那句子说一说,乃是捧斯文人给辛苦的弟兄们看。那军乐队调了来也是一样的办法,为了一趟操,就跑几百里,足见跑路不算什么了。” 陶仲谦谈了这一遍话之后,胡国钧这才恍然,原来大家累了个死去活来,却是总司令设下的一条小小妙计。这倒无所谓,反正是办公事,倒不问是文来武来。可是自己是个文人,就是要练习操法,是把生活完全改变了,也应当慢慢来改变,若是突然之间,就做这样剧烈的运动,却是与身体大有妨碍的。今天是过去了,明天又跟着闹,怎么办?那说不得了,我只好辞职不干。这样想着,心里就坦然了。 可是到了次日,举行朝会之后,并没有提到下操,一日过去,一直过去三四日,也不见有一点动静,大概这一趟操,就算这样过去了。后来一打听,原来第十三师,次日就全体开拔剿匪去了,这里也就用不着游行示威了。胡国钧到了此时,虽然去了一桩心事,但是经那天下操一番重创,闹了一身的毛病,接上又向总司令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回北平去治病。这时已病六七个人了,张宇虹心里也很明白,因此所有来请假的人,都一律照准。胡国钧得了假,也不上医院,就在家里休养。这样因疲劳生出来的毛病,本来也无须医治,只要能静养几天,自然也就会好的。胡国钧在家里静养三天,身体已见大好。因换了一身便服,便到中央公园来闲荡闲荡。凡是在北平的中上等阶级的人,公园里是免不了常来的,所以在这地方,彼此也容易遇到朋友。 这天胡国钧到公园里去,也遇见了好几批朋友。凡是熟朋友,都知道他在张宇虹那里,当了秘书了,老远看见,就取下帽子点头行礼。及至走到身边,有的说,老兄抖起来了,将来携带携带啊。有的说,我到府上去奉看过两回,才知道荣任秘书了。有的说在张总司令面前办事是不错,精神痛快得多。有的简直就拉了他在茶座上喝茶。胡国钧一想,朋友究竟是少见面的好,你看,有许多朋友,久未会面,现在都特别亲热起来了。 在公园里绕了一个圈圈,就会到了六七批朋友。最后遇到一个老同学秋石坚,向来交情很好的。胡国钧看见,老早地取下帽子,就向人家要点头行礼。不料秋石坚他远远地就偏过头去。他原是在大路上走的,到了这时,却掉转身躯,走到大路外去。胡国钧将帽子举在手上,远远地招了几招,口里连连叫道:“石坚,石坚,到哪里去?” 这样一叫,秋石坚不能不停住脚,只得回转身子来,笑着点了一个头。胡国钧走上前来笑道:“朋友隔离许久,情形都生疏了,为什么你看到了我,倒要老远地跑开。” 说时,伸出手来,和他握了一握。秋石坚笑道:“远远我倒看见有些像你,不过你是穿制服的人,我见是一个穿长衣的,没有想到是你,所以略微停顿一下,看了一看,我还是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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